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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毒策
卖早点的摊子永远是宵禁之后第一个出现在街头的。
坐在氤氲着白气的粥锅前,如同人间最温暖的烟火气,万花探子们脑子里绷紧了一晚上的弦终于松懈下来,三三两两地落座,一边闲聊一边等着摊主过来询问要什么。
摊主看到这伙人的时候,还是有些害怕的,因为不少人身上都明显沾染着血迹。
他想起平日里听到的那些传闻,便低下头,除非必要,要不然一句也不敢多问。
粥是糠粥,一大锅热气腾腾,旁边还有鸡子、腌菜、豆腐之类的下饭菜。
陈温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擦了擦筷子,然后夹起一块热豆腐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开始吃早饭。
沈青看着他,眉头微皱,然后又松开,陈温瞥了他一眼,道:“我娘子给我准备的,你娘子没给你弄?”
沈青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我不怎么在家吃饭,毕竟万花的事,很忙,空闲看到她的时候,也不可能张嘴要这个。”
“就算我一直坐衙坐到深夜,我娘子也肯定会在宵禁前给我送来晚饭。”陈温毫不留情地补了一刀。
沈青停下了筷子,瞪了陈温一会儿,发觉后者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威胁,忽然间就泄了气,用筷子把粥碗里的豆腐捣烂。
“我也没怎么她,打骂都舍不得,给她吃喝穿都是最好的,可她老是坐那哭,一开始还好好安慰她,可老是这样也不行啊。”
沈青低声发着牢骚,也没了喝粥的心思,看向一旁忙碌的摊主,后者的妻子明显瘸了条腿,但坐在丈夫身旁打下手的时候,两人是很愉快的,一边笑着说些什么,一边忙着舀粥和剥鸡子。
闲下来的时候,妻子又剥了一个鸡子,将蛋白和蛋黄分开,一块块喂到丈夫嘴里。
陈温喝完了一碗热粥,看着沈青都没怎么动面前的粥碗,叹了口气,问道:“你娘子就是那个王氏吧?”
“是。”
“那也难怪。”
陈温摆弄着筷子,周围的属下们都在吃饭,他们两人不好立刻站起来要走,只得坐在这闲扯。
打工人最不喜欢看到清晨的阳光,这意味两种可能:一个是熬夜加班到现在,一个是不得不早起赶着去上班。
沈青现在就是这种状态,才熬了一整夜,早上还得听陈温扎心,看得出来脸上有些不痛快。
陈温懒得劝,但不想再刺激他,便换了个话题。
“只是没想到,昨晚抓到的竟然是那位。”
“她图什么?”沈青兴致不高,连带着嘴里不是很干净,“大王也没亏待过她,住在宫里,那么多宫人伺候着,居然还买凶和往外传递消息,真是...吃饱了就闲的没事么?”
“而且跟我家那口子一样,就会哭,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跑不闹,居然就在那哭。”
沈青摇摇头,开始把粥碗里被他捣烂的豆腐一块块挑出来。
陈温嫌他恶心,微微侧过脸,去看街上的景象。
洛阳城已经苏醒,街头涌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个早点摊子卖的吃食也不多,几十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坐下来一顿吃喝,直接一顿就卖没了。
摊主和妻子虽然高兴卖的快,但更害怕这些环刀佩甲的汉子不给钱。
陈温回过头,看到沈青正在发呆,他翻了个白眼,站起身走向摊主,主动结了账。
手下人们也不客气,都笑着拱手称谢都督仗义,这也是相处之道,平常几顿饭算不上什么,毕竟每逢做事,出力的都是他们。
吃饭花的时间不长,因为过会还得回去,等到中午的时候,接班的人才会过来。
沈青一向抓到人犯就急着审问,现在也不急了,他是想立功,让魏王更加赏识自己,但并不是想死。
谁叫昨晚抓到的是个公主?
众所周知,自家大王的口味,有些独特。
谁知道这婆娘是否跟大王有染?
要办她还是要放她,还不是大王嘴巴上下一碰的事?
正在两人都各有所思的时候,一名万花密探快步跑到陈温面前,后者认得他是在宫中值守的一个万花密探。
对方焦急道:“宫中出事了!”
......
上次在魏王印失窃前,宫中花园里找到了两个被埋在雪中的宫女尸首,而后根据抓回来那些刺客的审问,他们承认走的时候杀了两个宫女。
在昨晚抓到人后,万花和明教各自又得到了魏王的允许,带人把宫中彻底搜索了一遍。
找到早上,直接搜出了尸首,而且一次性就是四具,比上次还多。
李淑已经哭了一晚上,眼睛肿的像桃子,看到姐姐和政公主出现在这,小跑过去扑进她怀里。
性子本就有些泼辣的公主,这时候反倒是不知道说什么,抱着妹妹去偏殿,把地方留给了颜季明。
“你怎么没去衙门?事情忙完了?”
颜季明看着仵作验尸,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严庄在他身旁,连忙笑道:“刘御史能干,把要做的事揽过去许多,臣,难得清闲。”
“郑氏的事呢?”
“也弄得差不多了,其余人犯早就审完了,杀的杀,放的放,只是听说抄家的时候闹出了点事,但那也不归臣管,便没再过问。”
颜季明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郑氏真正激怒他并非是因为他们首鼠两端,正是因为下毒那事。
这案子其实很好审,底下人早就清楚了魏王的心思,就是要郑氏灭族,期间难免有屈打成招。
中间负责抄家的是神洛军,因为郑氏家大业大,抄家也不是一天就能抄完的,因此得留下些人手看守物件以及那些没被定罪的郑氏族人。
就这里弄出了事。
一个神洛军的伍长知道上头有意要弄郑氏,便也不把郑氏族人放在眼里,郑氏的男人大多被抓入牢中,剩下些女眷,其中有年轻漂亮的,被他带着几个亲信肆意亵玩。
本来那几个女子也不傻,奈何神洛军伍长说起话来连鬼都能骗得,唬她们说自己有办法把她们的亲人保出来,硬缠着把几个良家给弄上了手。
等抄家差不多结束的时候,官衙的判决也下来了。
那几个良家的丈夫本就都犯了点小罪,再加上官衙里那些文吏有意揣摩,把小罪变大罪,大罪定成死罪。
伍长当夜带着他们的死讯过来,几个良家无可奈何,提出要替丈夫收敛尸身,又被他一口拒绝,甚至又喊来了几名同僚,把院门锁死。
没人知道那晚上发生了什么,
第二日一早,官衙门口像是晒萝卜干似的摆了一排红糊糊的东西,负责开门的门子,打着哈欠推开门,他兄弟看到地上那些同胞,早就吓得恨不得再往裤裆里缩进去。
那些犯事的神洛军士卒有几个还活着,但也活不长了,下手的人提前放了药,所以跟切菜似的轻松拿掉了他们的家伙事,然后就任凭那口子漏在那放血。
几个良家则都死在院子里,全都是自尽。
人大多死了,剩下的也是迟早的事,所以,究竟是谁把那些玩意摆在官衙门口,直接就成了悬案。
底层官衙虽然被整顿了几次,但办事的能力还是很低,别说抓人,连是谁动手的都还没搞清楚。
此案之后,神洛军和底层官衙再次迎来了清洗,而且格外残酷,有人建议魏王捉拿凶手,被魏王从书房一路踹到了王府门口,当天就免了那人的差事。
而现在,宫中又多了四具尸首。
“颈部有淤,这个是被硬生生扼死的,而且死的时日,应该不久。”
仵作验尸结束了,旁边早有人在记着,将本子放在颜季明手边。
“她招了没?”
“还是一说话就哭。”
“那就上刑。”
颜季明语气冷酷,那万花探子愣了一下,随即颔首。
“小的遵命。”
宁国公主是受他帮助,才免去了嫁到异国他乡的命运,但不代表颜季明觊觎她什么。
反正也就是多张吃饭的嘴。
但现在,
这张嘴吃饱后,就开始咬人了。
几个宫女的死法不一,被发现的时候,尸首都藏在后花园里,那里现在似乎变成了某种具有象征意义的地方,还活着的宫女们,连白天时候都不敢去那。
李珂抱着妹妹,将她放在软榻上,轻声哼着不知名的歌谣,哄着她,想让她睡一会。
她看到,妹妹眼睛瞪着,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过了片刻才缓缓闭眼,然后全身忽然又发抖起来,呢喃着:“血...血...”
她昨夜看到了什么?
李珂蛾眉蹙起,看妹妹终于安静睡着后,替她盖上薄被,她站起身,想去颜季明那问问情况。
现在虽是盛夏,宫中却再度变得寒风凛冽,女官虽然也安排了差事下去,但宫女们都心不在焉,瞧得出脸上心里的害怕。
这已经不是一次的事了。
“殿下,殿下...”
沈青喊了两声,宁国公主已经哭昏了过去,根本没反应,他毫不迟疑地拎起水桶,把一整桶冷水浇了下去。
她醒了。
“殿下,咱们也别兜圈子了。”
沈青在牢门前坐下,平静地劝说:“您是贵人,有些腌臜手段,毕竟不好用到您身上,是吧?”
“你...想干什么?”
宁国公主开口了,哭了很长时间,她的嗓子早就哑了,脸色苍白,看着沈青的脸,露出些许畏惧。
“本宫...是大唐的公主,你...你怎敢...”
沈青朝地上啐了一口。
“小人服侍的,是魏王。”宁国公主的眼睛微微瞪大,她蜷缩在牢中,没有丝毫安全感,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抿起嘴,肩膀微微颤抖,不肯说话了。
“啧。”
沈青伸手弹了弹铁铸的牢门,发出清脆的声响。
如他所说,有些对付女犯人的手段,确实很腌臜。
沈青自认为是魏王门下走狗,所以狗鼻子是能闻到不对劲的味道的。
站在外面的人是白晚娘,洛阳城里万花人手数量又有些不够用了,各处都得派人去做事,因此,原本被降了级的白晚娘,此时居然因为缺人又被暂时提拔了上来。
虽然她头脑不是很聪明,但毕竟是忠心做事的。
“要奴来吗?”白晚娘舔了舔嘴唇,有些迫不及待。
亲娘咧,公主啊。
沈青皱起眉头。
他和她,还是不一样的。
正因为她眼里的跃跃欲试,让沈青把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他迟疑片刻,道:“你带几个人去宫里。”
“宫里还有没抓到的?”
“不,昨晚虽然抓到的是宁国公主,但她和宫中剩下那位是姐妹,去问问那位小殿下,说不定能问到一点消息。”
白晚娘走到一旁,开始清点人手,沈青仍站在原地思索着,忽然问了一句:“近几日,万花探子可还有被袭击的?”
“好像没有了。”
叫做六郎的手下摇摇头,看到沈青愁眉苦脸的样子,他掏出一个水囊,递给沈青:“都督,这里面是蜜水,您尝尝?”
沈青嗜甜,但只有几个心腹的手下知道此事,他看了一眼六郎,接过水囊,轻声道:“借你的钱,下个月还你。”
“瞧您说的。”
六郎裂开嘴,笑道:“小的无父无母,家里又没妻儿,要那般多俸禄钱作甚?都督平常提携小人,也就尽够了,哪里说指望您还钱什么的。”
“你有心了。”
“都督客气,小的还有他事,得先出去了。”
“你去吧。”
沈青掂量着水囊,叹息一声,恰巧白晚娘已经点好了要跟她走的人,带着几个人走过来。
“都督,属下去宫里了。”
“等等。”
沈青迟疑片刻,看到了白晚娘脸上的一丝疲惫,再想想,自己和陈温带人去吃了早饭,她跟着从昨晚忙到现在,似乎连饭都没吃呢。
他把水囊抛过去。
“蜜水。”
“多谢都督!”
白晚娘娇笑一声,也不在意身后手下微微变化的目光,拔掉塞子喝了两口。
“这水着实滋润,谢都......呕...”
她忽然面露痛苦,弯下腰,继而重重跪倒,嘴里先是干呕,继而开始呕出大量的鲜血,和早就洒了一地的蜜水混成一片。
饶是沈青,这时候也看呆了,过了片刻,才惊道:“快,去找大夫!”
蜜水里应该是放了东西,六郎早就跑的没影了,沈青颤抖着在白晚娘身前半跪下来,他本没有这般脆弱,可白晚娘算是替了他一条命。
毒还在发作,她大口呕着血,胸前都被血迹染透,浑身不正常的痉挛着,瞳孔似乎已经有些溃散的迹象。
“大夫来了。”
“都督...都...”
白晚娘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忽然抬起手,死死抓着沈青。
“我...家里有一孩儿,女孩儿...求...都督,求你...”
“我懂你的意思,她以后就是我的闺女。”沈青不知道说什么好,而大夫此时跪在另一边,查看了片刻,断然道:“还有得救。”
“啊?”沈青霍然抬头,“怎么做?”
“灌粪汁,催她吐出来。”
沈青感觉自己的手被猛然抓紧。
“不...不要...”
白晚娘眼里有一丝决绝。
“不要灌...”
“去拿粪汁,快点!”
有人跑出去拿粪汁了,那大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展开后,里面是一排冒着寒光的细针。
大夫又让人生火,用布包着细针放在火上烤了烤,然后将滚烫的针飞快插入白晚娘身上几个穴位处,然后又拔出针。
在被插进针头的地方,很快就开始往外冒血,速度奇快。
沈青默不作声地看着,而这时候,粪汁也到了。
在插针后,白晚娘脸上本来痛苦的神色减轻了许多,但看到粪汁过来的时候,她脸上出现了一抹绝望。
沈青没敢靠近,心里更多的还是愧疚。
“只是,六郎为何要毒我呢?”
六郎是他到洛阳后收的手下,为人还算本分,做事勤快,忠心,而且某次夜巡的时候,路上碰见盗匪,情急之下,还是六郎替他挡了一刀。
今日,为何...要这般?
沈青百思不得其解,看到白晚娘已经吐出来了,知道她情况好些,便喊了几个人,准备亲自去宫里走一趟。
日头稍长,马车慢慢走着,颜季明坐在车厢里看书,周围跟着的万花密探不多,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明教的刀客。
万花近来不大老实,颜季明心存疑虑,便把明教部分人召入洛阳启用。
陈温策马在前头走着,因为街上人多,所以为免“堵车”,马车走的都是些僻静小巷。
再过前头一道弯就是王府了。
陈温心里轻松了一些,他一直负责宿卫魏王,平日里都得提高警惕。
马蹄踏在石板上,声音清脆,车轮的轱辘声缓慢,还有几声轻微的声响夹在其中,像是无名的曲声。
陈温猛然回头,看到几名穿着明教服饰的刀客,于此刻拔刀,已经把马车团团围住。
而在不远处,另外几名明教杀手则是从怀里掏出了...手弩。
“保护大王!”
他高吼起来,拉动马车的马受了惊嘶鸣起来,陈温纵马撞向了其中一人,把那人撞的倒飞出去,脑海里却莫名出现了魏王平日里常说的一句话。
江湖,上不得台面。
但现在,他要因为这句话里的轻蔑付出代价了。
当场叛变的明教刀客超过一半,随行的万花探子被弩矢射倒了几人,剩下的拼命朝着马车靠去,但明教刀客却无心对付他们,而是将手弩抬起,对准了马车。
嗖嗖嗖...
陈温撞开了两人,从马背上一跃而下,重重摔倒在车厢门口,然后抬起双臂,死死堵在了车门前。
弩矢没入血肉的声音不断响起。
颜季明听到外面杀声四起,知道情况不对,刚要伸手揭开车帘查看情况,陈温的身躯就已经整个向后倒入车厢里。
魏王下意识接住他,看到平日里最放心最信任的那人,脸上插了三根弩矢,身上的弩矢更多,鲜血开始顺着他的手肆意滴落下来。
“大王,走...”
他满脸是血地看着颜季明,面露急切。
外面还是喊声不断,并不是所有人都背叛了,刺客见车厢里没了动静,谨慎起见,还是朝车厢里又射了一轮弩矢,然后才忙不迭地逃走。
“大王,刺客走了!”
几名浑身带伤的万花密探,喘着气走到车厢前,掀起车帘,看到了天雄军都督浑身是血地躺在车厢里,身上插满了弩矢,生死不知;
以及魏王那张阴冷的面庞。
他搂着陈温,手上沾满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