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负尽狂名

江山至 / 著投票加入书签

风雨小说网 www.44pq.org,最快更新活在天宝十四年最新章节!

    第219章 负尽狂名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月色如同穿在她身上的一层薄纱,让这夏日的夜晚在沉闷死寂之余,多出些许清凉之感。

    和政公主固执地坐在外面,用呆滞的目光数着地上的石板,从第一块到最后一块,她怕自己睡着过去,但里面时不时传出的惨叫声让她一次次清醒过来。

    自己坐在这救不了任何人。

    “殿下,请回吧。”

    沈青走到她身前,低声道:“这是大王的意思。”

    公主凄然一笑,眼里带泪,如果说夫妻间最让人感动的细节,大概是他在审犯人的时候,都清楚知道你站在外面而且还记得让人来提醒你早点回家休息。

    但这也意味着,某些事不可更改。

    “她到底在隐瞒什么?”

    沈青摇摇头,不知道是给不出答案还是不能说。

    公主只是坐在这儿,什么都没说,但她还怀着身孕,本身坐在这就已经代表了一种请求。

    她离开的时候,大量的万花探子立刻跟了上去,一路保护着她回去。

    在她离开后,那股脂粉的气息也彻底消散,浊臭的血腥气味涌上来,沈青咳嗽了几声,有些嫌恶的挥挥手,像是要把这股气味挥去。

    万花的大牢自建成那日起,除了他们这些狱卒外,其余人就是站着进躺着出,撒在这里土地上的肥料是鲜血和人命。

    里面已经听不到惨叫声了,沈青不急着回去,手下递来一个水囊,他摇摇头,手下只得拿出一根萝卜。

    “只有这个了。”

    “挺好。”

    沈青嚼着萝卜,咔嚓咔嚓的声响就像是在里面听到的骨节断裂声。

    魏王吸引沈青的一点在于绝对的高傲和自负,换一个词来讲,其实就是仁慈。

    有个善心的主子挺好,至少时刻都念着一点情面,除非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是不会跟你撕破脸的。

    哪怕是到现在,沈青依旧认为大王已经相当容忍了。

    居然到现在还没杀了她...

    或许也是因为,还没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外面响起通报声,沈青手里还捏着半截萝卜,抬起眼皮,认得进来的人是薛嵩。

    “宫里那位审出来了。”

    他面色冷漠,在沈青身边坐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还有吃的没有?”

    “萝卜。”

    “拿来。”

    沈青把吃剩的半截递给他,薛嵩沉默了片刻,摇摇头。

    “多谢,你吃吧。”

    沈青没急着吃完,而是看向薛嵩:“宫里那位怎么说?”

    “她招了,说是两个月前,有人让她每个月按时去送消息,第二次的时候,被她这个姐姐瞧见了。”

    “难怪了。”沈青把萝卜根子随手扔掉,哈出一口气,面前顿时出现了令人作呕的酸味。

    “原来是...姊妹情深。”

    薛嵩站起身,稍微往旁边避开了一点。

    “大王还在里面?”

    “是,您可以进去,告诉大王不用审了,免得那位殿下真的咽气了。”

    沈青的话里带着揶揄和不满,薛嵩大概能理解这里面的情绪,当知道陈温出事后,他心里也压抑着,但依旧选择等候。

    “对了。”

    在他准备推开门的时候,沈青在他身后说:“那个指使公主的人,知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李泌。”

    牢里,火光昏暗,墙上倒映着一个被吊起的人影,不时有点点鲜血从她身上滴落。

    “他不是被软禁着么?”颜季明缓缓抬起头,薛嵩看到了一张惨白的脸,眼睛猩红,仔细看才发觉那只是眼里的血丝。

    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沉声道:“有人顶替了他,把他放出来了。”

    “全都招了?”

    颜季明站起身,看都没看身后的宁国公主,墙上陡然出现了一道狭长扭曲的阴影,落在他身后,跟着他离开了死牢。

    “李泌在哪?”

    “事发的时候,他应该就逃出洛阳城了。”

    “往哪逃的?”

    “往西。”

    往西是陕郡,再往西,便是潼关,最西面,是长安。

    走在路上的时候,薛嵩提起了另一件事,而这件事本应该在刚才告知沈青。

    “在小殿下那,臣发现了本应在下个月送到指定地方的名单,”他压抑住心里的某种情绪,低声道:“排在前头的两个名字,是两位颜公。”

    魏王的脚步停住了。

    ......

    陕郡,桃林县。

    早就是宵禁时分,一队车马姗姗来迟抵达城门处,但依旧要求入城。

    城头士卒才呵斥过他们,就有两名文吏和校尉来到城头,询问是否有人要入城,不用士卒说出来,他们就已经看到了城门前的那一队车马,便慌慌张张地下令开城门。

    只过了片刻,县令也来了。

    一驾驾马车缓缓入城,随着城门再度关上,县令带着一众随员殷勤地等候在马车旁,但眼神还是不停搜寻着,猜测那个人应该在哪架车上。

    最先跳下马车的是一些佩刀带剑的人,县令认出这些人应该只是些寻常武夫,便将目光放到最后一架马车上。

    如他所料,随着车帘掀起,一个中年人,在旁人的搀扶下走出马车。

    他面容清瘦,就算周围只有昏暗的火光,也能看到他眼里的某种光彩。

    “下官,见过先生。”

    “不必多礼,”他温和的笑了笑,“劳烦明府准备了客舍,如果可以的话,在下想早些歇息。”

    “应该的,应该的。”

    县令忙不迭地在前面引路,城头守军们好奇地看着他们,猜测着这行人的身份。

    校尉走上城头,低喝了一声。

    “不该说的别瞎说!老实巡夜!”

    夜色很好,月色也保持着近乎完美的光彩,那种清冷的光芒一如李泌眼中的神采,不食人间烟火,同时高高在上。

    他没有立刻睡下,而是在院子里漫步。

    世上的一大幸福是亲手做出并享受一道美食,另一大幸福是在吃饱后,还能有充足的时间去回味。

    这听上去很像是变态连环杀手的心里自白。

    制造命案,欣赏人们的恐慌,沉溺于只有自己知道的细节里,回味着它们,如同品尝一杯陈酿。

    人命死的比烟尘还轻,鲜血臭的比尸首还快,而对于他们来说,这种回忆无论过多久,被拿出来的时候都会有一种老酒的醇香。

    相比于李泌,那些所谓的杀手,没有他聪明,而他们一生中所犯命案的数量,加起来也比不上死在李泌手中的人命。

    他听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回头看去,是一名老者。

    “阁下是?”

    李泌清楚记得自己吩咐过,不准有人进来打扰他。

    所以...

    “魏王派来的?”

    面带微笑的老者,宽襟大袖,身后背着一柄长剑,看上去比李泌更加仙风道骨。

    “老夫姓吕,也就是个山野道人,见过先生。”

    李泌皱眉思索,并没有听过他的名号,便抱以同样的礼节。

    “既然是认得小子,那么敢问吕先生寓居哪处名山?何方得道?”

    “呵,老夫来此不过是为了闲聊,何须打探来历。”

    李泌眉头皱的更深了些,继而又舒缓开,拱手作揖道:“谈什么?”

    “谈先生所为。”

    “所以,您是来提魏王,鸣不平的?”李泌眉头不皱了,甚至有点轻松地想笑。

    他很想看到颜季明亲自站在自己面前大骂,但他还不想死。

    吕道人摇摇头。

    “老夫,只是想听个乐子。”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过程太过简单,所以,倘若你愿意听,我倒是很想讲讲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泌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平静地说:“在河北的几个月,我靠着外面传递来的消息,很快就清楚,魏王崛起之势头,大唐倾覆之迹象,已经不是数十年之后的事了。

    而是近在眼前。

    唉,天下之大,竟然容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

    若是他无能些,我宁愿留在河北,身旁美妾伺候着,天天看书修道,这样的日子岂不甚好?何苦出来奔波?”

    他叹息了一声,吕道人饶有兴致地问道:“这话,好像是那位魏王所言?”

    “是,说他是个粗莽匹夫吧,但治下有方,嘴里也时常能说出些颇有道理的话,可就从没听过有什么好诗传出。”

    “大抵是不愿吧。”

    “是不屑。”李泌发出叹息一样的声音,但脸上出现了笑意。

    “一个狂傲的...小子,

    本应很好对付,

    但他除了狂傲之外,也有相应的本事。

    就像是这天下一样,他要是想,早就能把天下打的稀烂,然后,再改朝换代,但他却又停下来,放慢了脚步,整顿和收拾,做的,比长安那位要好得多。

    他想要的,是比大唐还要强的盛世。

    他心气大的没边,所以狂的如我所料,却又有实现它的可能,因此傲的也理所当然。”

    李泌轻声道:“我虽是陛下的谋主,但比起匡扶大唐,你不觉得,亲手扼死这样的可能,才是最有意思的吗?”

    “但是,你没能杀了他。”

    吕道人仿佛很是确定地说。

    “我先是让小殿下误以为她的二姐宁国公主杀了宫女,作为要挟,让她去送书信,同时又让宁国公主看到她的妹妹在密谋对付魏王。

    为何一定要在宫中?

    那里,反倒是没有多少魏王的眼线,他不认为也不屑于把目光放在两位殿下身上,嗯,他确实时不时入宫,但那是因为要跟三殿下鬼混,这一点倒是很像是个少年。”

    吕道人认真地听着,然后畅快的舒了口气,笑道:“如你所说,接下来的事,确实有些无趣了。

    你不是没有其他的主意,但你是想用最下作的办法,让魏王的死相最难看。”

    “你居然能懂我的意思。”

    “既然你已经选择了最下作的手段,只需要等待时机就好。”吕道人摇摇头,“毕竟,哪有前日防贼的道理,都知道万花终日宿卫魏王,所以想办法把他们支开就好,

    更不用说,这时候魏王还在清理手下的人。”

    “所以,你为什么觉得,我没能杀了他?”

    李泌盯着他,稍显单薄的身子略微前倾,脸上出现些许癫狂,显露出一种可怕的气势。

    “刀砍下去,人就会受伤,几十把刀砍下去,人就会被砍成肉泥。

    什么志向啊,什么谋略啊,什么天生英主啊,都得死。”

    “我还以为,你更喜欢堂堂正正的赢。”

    李泌的脸色阴沉下去,他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活着的,可以随意改写胜负。”

    “哦,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吕道人微微颔首,迎着李泌阴晴不定的眼神,开口道:“那你在离开河北的时候,为何那个服侍了你半年的婢女会被杀?

    你知道的,她肚子里怀了你的孩儿,所以在她死的时候,你是赢了...还是早就输了?

    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是存在过,还是不存在?

    你究竟是想表现的比他更狂傲,证明你比他强,还是...为了报仇?”

    李泌嘴巴嗫嚅了几下,片刻后,他声音嘶哑地问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你,还想知道什么?”

    吕道人耸耸肩。

    “老夫,只是想听个乐子。”

    李泌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想离开,但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来,脸上恢复了以往的那种平静。

    “是,我也早就是个笑话了,但魏王死了,这天下,会慢慢回到朝廷手中,魏王的这辈子,才是最大的笑话。”

    “这是老夫说第三遍了。”

    吕道人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但很快,他就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浮现出笑容。

    “你笑什么?”

    李泌很反感地问。

    “你说的这些,都是承在魏王已死的前提下,可他没死。”吕道人看着攥紧拳头的李泌,脸上笑容愈盛。

    像是,看到了另一个更大的乐子。

    “十年...呵呵,五年吧,老夫会再来找你的。

    闲居五十年太平,无趣无味,现在,总算是有点意思了。”

    外面天色发白,吕道人在庭院里站了一夜,竟然依旧腿脚轻便,他想了想,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既然已经要避世修行,何苦又掺和到这其中来,阁下隐居在山中的那些年,仿佛是那楼外楼的歌姬,为了提高身价故作清高,你与她们,又有何不同?”

    李泌脸色铁青,看着吕道人翩然离去,他坐了一会儿,发觉腿脚已经僵硬,不得不稍微等待了一下,才站起身,慢慢向外走去。

    刚到门口,他就迎面撞上了一个狂奔的文吏。

    他被直接撞翻在地,文吏吓得惊慌失措,一边搀扶起他,一边为了掩盖自己的过错,便忙不迭地把才收到的消息喊出来。

    “洛...洛阳...那边派出了数批使者,连夜在各处送信,也有咱们县。”

    “使者...”

    李泌顾不上疼痛,抓住他喝问道:“说了什么?”

    “魏王...说是收到了上皇的密旨,拥永王称帝,奉诏...西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