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惜别

陈旧的翅膀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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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拉睿娅那家酒馆的生意,近来是越来越好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查尔斯鲁缇与老板娘的亲密关系不知从哪条途径泄露了出去。查尔斯鲁缇先是猜喜欢幸灾乐祸的图拉克,后来又猜是拉杰布、尤拉尔那伙人,可最后谁都不肯承认。他当然有些恼怒,希拉睿娅对此倒是蛮不在意的。要是放在以前,有关欢场女子的情人的传言越多,她的身价就越是昂贵。查尔斯鲁缇怎么说也是个纳迦斯罢。

    另外,赫萨比斯之行被皇帝和魔法行会当作机密,年青法师在阿蔢达尼亚的表现则成了政府大肆宣传的一部分。他和图拉克王子的友谊,他协助勇敢的王子深入亡灵腹地的冒险,被编成一个个精彩绝伦的故事在大街小巷里传说。故事里面,魔法师总是那个制定计划的时候谨小慎微,执行任务的时候力挽狂澜的角色,查尔斯鲁缇也不例外。在王子殿下的队伍里他当然谦恭地居于配角地位,可至少也是第二、第三位的重要人物啊。二十出头就靠自己的力量建立这么番伟业,也难怪一大群法师学徒和刚入行的初级法师把他当作他们的偶像了。查尔斯鲁缇平常不怎么喜欢交际,希拉睿娅的酒馆就成为那帮人夜晚消遣的所在。这几个月里查尔斯鲁缇也确实让他们撞上几回,不得不履行寒暄、问候之类的场面上的礼仪,因而浪费了不少与希拉睿娅相处的时间。店老板则暗自庆幸自己给酒馆取了个讨口彩的好名字——到这店里饮酒的,总有一天会拿到‘**师的杖’。单凭这个,金币进出钱包就像流水似的魔法师可不都成了酒馆的好主顾了!

    进入4月,百花盛开,大地惊蛰。她的春心也随着节气的变化越越欲动。查尔斯鲁缇两次远行,她都赌咒发誓地威胁着不要再见他。可他毫发无伤地归来,像没发生什么似的回到她的生活中,她却始终硬不下心来。第二次,他变得更随意了。连带个图拉克那样身份高贵的朋友遮掩一下的功夫都没花,直接出现在她的卧室里。她还能说什么呢?好吃好喝伺候着,最后还搭上自己的身子。这男人,她嘴上说受够了,可事到临头还是不得不迁就他。或许还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今天,早早来到酒馆里的还是图拉克和查尔斯鲁缇那几个平民朋友。看在查尔斯鲁缇的份上,希拉睿娅悄悄地只收他们一半的酒菜钱。他们也很乖巧地闭上嘴,心照不宣地把这里当成第二个家。自从叫邵夫的参了军的热血青年战死的消息由查尔斯鲁缇带回后,剩下这四个人的精神明显萎顿了不少。特别是法拉那女孩子,彻底失去了往日爱笑爱闹的性子,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希拉睿娅安慰了她几句,但毕竟不是这圈子里的人,说的话起不了多少作用。希拉睿娅远远地向他们挥手致意,拉杰布和尤拉尔两个男人立刻笑着、叫着她的名字向她回礼,两个女的却沮丧着脸没多说话。

    有两个伙计和三个侍女招呼着十来个客人,眼下还用不到老板娘。希拉睿娅决定回到楼上休息一下。刚坐到梳妆台前,一双手从身后抱紧了她。反过头给偷袭的人一个大耳刮子的念头刚起,便意识到是那个早已脱了孩子气的男人。带着年轻的甜美气息的唇吻在她的脖子根,随后渐渐转移到脸颊,最后封上了她的嘴。她无奈地任他摆布,仅在关键的时节加以配合,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地躺倒在床上。

    “来之前能不能先给我送个信?”如果不算上之前特意压抑的喘息和呻吟,希拉睿娅终于向她的爱人说出了第一句话。

    查尔斯鲁缇轻抚着她的头发。“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希拉睿娅猛地扭转身,面对着查尔斯鲁缇,完全不顾**的上半身。“你拿到那笔钱了?”

    “嗯。图拉克不放心,亲自去找了墨伊斯。他与墨伊斯谈了两个多时辰,最后终于把担保书给签了。我和图拉克一起去的,墨伊斯随即就把钱转到图拉克指定的帐户上。由今天起,我可以随时从比拉莫家族在帝国境内开设的任何一个商栈提取七万五千帝国金币的现金或物资。如果一切顺利,明年我就能拿到**师的杖了。”他顺手摸了摸希拉睿娅滑润的大腿。

    “七万五千枚金币,一百五十万的身家啊。”希拉睿娅激动地不知该说什么。她贴到查尔斯鲁缇的身上,用一个长吻表示她的兴奋。

    回过神来,希拉睿娅远比查尔斯鲁缇发达的经济头脑快速地运转了起来。“利息多少?借五年的话,年息百分之十,连本带利就是两百二十五万。到时候你打算怎么还这笔巨款?图拉克王子虽然是你打小的朋友,要代你负担两百多万恐怕还是有些为难他罢。”

    查尔斯鲁缇笑道:“墨伊斯只要了百分之一的绝低利息。他知道图拉克要去伊姬斯当司法监察官,只请求允许他在伊姬斯的首府克特里开设一家经营干货的商铺。图拉克随口答应了,墨伊斯高兴地像是捡了个宝,差点连最后那点利息都免了。”

    “他当然高兴啦。”希拉睿娅冷哼道:“帝国实施的是国家垄断商业经营权的政策。在跨省的另一个城市里销售干货类的独占商品,要向政府一次性支付五十多万的许可费,这还没算上疏通环节花掉的贿赂和回扣呢。克特里城的经营权,离曼卡斯足有两万多古里。墨伊斯占了你们俩的大便宜,他当然宁愿连利息都不要了。”

    查尔斯鲁缇拍了拍希拉睿娅略有些汗津津的后背。“这些不会是你在经营酒馆生意时学到的罢。是不是和你认识墨伊斯的原因一样?”

    希拉睿娅黑色的眼睛盯着查尔斯鲁缇问:“你介意吗?”

    查尔斯鲁缇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希拉睿娅把头埋在爱人的胸口。“一部分是听以往去我那里的商人说的。另外一方面,是因为买下这酒馆的时候上了以前那个老板的当,所以记忆特别深。他没告诉我酒馆换主人的话,还要向地方政府重新购买经营权。等官府的人找上门来,害我白白交了两倍的钱,五百多银币呢!”她突然回过神来。“对了,你还没告诉我怎么还钱呢!百分之一,也有七万五千的利息。”

    查尔斯鲁缇叹了口气。“如果我当上了**师,行会的津贴加上学徒的学费,应该可以满足逐年还款的必须份额。万一我落选了,墨伊斯要我去他在南部的庄园替附近的孩子教授初级法术。五年,包吃包住,以聘用费还债。当然,如果图拉克愿意代我付钱就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最不济就是到南部乡下去当教师?”希拉睿娅讶异道:“墨伊斯开得条件还真是优厚。他是刻意要巴结图拉克罢。”

    “图拉克说他属于本土派,就是温妮菲?索尔特王妃的那个势力圈。但今天谈下来,图拉克也不排除墨伊斯想在两边都找靠山的可能性。反正这些与我们没多大关系。”

    希拉睿娅放下心来。“他会来吗?我要当面谢谢他。”

    “你说谁?图拉克?”查尔斯鲁缇有些疲倦。“嗯,是的,他今天会来。特克快要走了,去伊姬斯。法拉的问题,总要赶在这之前解决的。”

    希拉睿娅由床上爬了起来。她穿上衣服,又补了补妆。“我先下去招呼客人。等你恢复力气的时候,再去找你的朋友们聊聊罢。”查尔斯鲁缇先前撑着头看自己的女人诱人的背影,不觉有些走神。他随口答应了一声,又躺回床上。

    楼下已然是人声鼎沸。

    随着魔法界的人士到来,一些贵族家的子弟听了图拉克王子的事迹,也都络绎出现在酒馆里。有个富家公子向老板娘开出十枚金币的价格,只求能与‘**师’查尔斯鲁缇促膝长谈一回。他自认才比天高、武功盖世,唯一阻碍他出人头地的就是缺少一个睿智的能辅佐他的魔法师。而以往‘冒险生涯’的种种失败,他都归结为某个神秘的、恶毒的巫婆的法术干扰。希拉睿娅虽觉得他可笑到可爱,且他钱袋子里显露出来的金币成色也不错,但顾忌着查尔斯鲁缇的脾气,她还是委婉地谢绝了。下楼的第一刻,希拉睿娅便看到那人穿着一身闪亮的盔甲,正襟危坐在屋子的中央。看来查尔斯鲁缇今天又免不了要费一番口舌了。

    法师和法师学徒大多点茴香酒。这似乎与他们经常接触充当施法材料的各类香料有关。他们不常吃肉,而是喜欢一款用赤豆、扁豆、鹰嘴豆煮的甜品。希拉睿娅记得查尔斯鲁缇还是刚入门的毛头小子的时候就喜欢这类食物,因此特意学着圣久纳尔街的口味试煮了一些。没想到一经推出便大受好评,成了她这里的招牌菜。查尔斯鲁缇有次开玩笑地说,施展法术其实与男人**差不多,都是将所有力量集中于某一刻某一点释放出来。一旦宣泄完成,自然需要快速补充能量。魔法师之所以都爱甜品,就是这个道理。不管这个解释有没有道理,希拉睿娅用这道甜品赚的钱已经差不多要占到每晚利润的百分之二十了。

    该补充些糖了,希拉睿娅心想。用掺杂其他成分的红褐色糖块煮出来豆羹似乎更适合一般大众的口味;放了半透明的从伊姬斯进口的晶体糖的又甜又腻,只有魔法师才乐于花高价享用。嗯!该定两个价钱,一个叫‘甜糯糯’,普通价格;一个叫‘甜蜜蜜’,三倍价格。这样的话,赚头至少还能翻番。

    “老板娘。”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唤道——竟然在楼梯口堵着,这群精力过剩的骑士、武士什么的简直太过分了。转过头,才发现是图拉克,穿着带兜帽的斗篷。“你这里的人可真多。”他低声抱怨道。

    希拉睿娅立刻换上热情洋溢的面容。“王子殿下,欢迎您的到来。”虽然热情,她还是谨慎地压低了声音。图拉克的装束意味着他并不想引人注意。毕竟不是随心所欲的年纪了!他现在无论如何都已是皇帝亲自任命的帝国一等官员,要注意自己的日常行为。希拉睿娅亲热地挎住图拉克的胳膊,将他带往拉杰布他们所在的一桌。半途的时候,她贴着图拉克耳边悄声说:“查鲁马上就下来。”话语中带着有了主的女人的幸福感,可她的媚态却让图拉克有点想入非非。幸亏希拉睿娅接下来的话解除了图拉克的误解。“墨伊斯那笔借款,真是太感谢你了。”

    图拉克舒了口气。“哦!小事一件。”他缈了一眼法拉,低声嘀咕道:“这才是令人头痛的事呢。”说话间,两人已来到桌前。

    拉杰布站起身说笑道:“还以为老板娘亲自带了查鲁过来呢!原来是难得一见图拉克王子殿下。”

    图拉克连连作声音轻些的动作,却已是来不及。拉杰布那大嗓门,把周围一干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酒馆里顿时安静下来。图拉克只得把斗篷取下,交给一旁的希拉睿娅。应该说,他的相貌还是过得去的。十九、二十的年岁,正是精力可以任意挥霍的岁月;金丝般的头发自然卷曲着,散发出阳光般灿烂的气息;高耸的鼻梁,如同碧玉般的眼仁,证明他拥有来自北方的高贵血统。即便是身处尴尬境地,他露出无奈中略带点气恼的神情,却丝毫没有高高在上的倨傲,更令人尤然生出一股亲近感。

    希拉睿娅连忙安置图拉克坐下。转过身,她对其他人道:“在我店里的有饮酒作乐的,有饱口腹之欲的,也有只是找朋友聊天的,这些我都不干涉。但若是有人硬要打扰别人休闲,甚至故意影响别人谈正经事的,那我可就不会像平常那么客气了。上了我的黑名单的,既不会被鞭打也不会被责骂,对诸位我没这个胆也没这资格。但今后在门口被挡驾了,或者进了店没人招待的,别怪我之前没提醒过。”

    众人面面相觑,大家都没想到老板娘也会撂下这样的狠话。停了几秒,一干人都把头转了回去。喝酒的继续喝酒,吃东西的继续往嘴里塞,几个说笑中的也重新拾起话题。图拉克向希拉睿娅露出感激地神情。希拉睿娅心想:‘这算什么啊!’她有些羞怯地回去忙她自己的事了。过了一会儿,查尔斯鲁缇衣衫整齐地从正门走了进来。不过图拉克从他脸上的表情一眼就看出他刚在楼上与希拉睿娅温存过。会魔法就不必爬梯子了——他心里嘀咕道。

    “我们又聚在一起了。”拉杰布感慨地说。“我出师两年,有了自己的制革作坊。尤拉尔也被允许抄撰皇家艺术院的诗词歌谱了。海德蕾开始当她父亲的下手,在旅馆里面当女招待。法拉呢,前几天听说你那当鱼市老板的老爹也让你管帐了。当然,最出息的还是查鲁。这店里至少有一半人是冲着你来的。至于一直被我们以为要赖在父母身边的公子哥特克,竟然连将军都当过了。”

    “不是将军,是监军。哦!最后是第七军团的督军。”图拉克谦虚地说。

    “军团长?”拉杰布惊讶地说:“手下有近一万人了罢。”

    图拉克不乏骄傲地嘿嘿笑道:“那时刚熬过死灰峰一战,第七军团只有四千多兵力罢。”

    法拉冷冷问:“你的第三军团呢?”

    拉杰布毫不容易挑起的热烈谈兴一下子冷了下来。

    图拉克迟疑了一下,眼神黯淡地说:“第三军团为了维持战线,自军团长罗维?希斯以下全军为帝国尽忠了。”

    法拉没有说什么,她的脸上却带着足以捅开图拉克旧伤口的疑问——你呢?作为第三军团一员的你为何活了下来?

    查尔斯鲁缇咳嗽了一下。“当时情况危急,能不能活下来纯粹是靠神的庇佑和自己的运气。除了皇帝的中军后营,我身处整个战场最安全的飞行城堡上。可即便这样,阚迪城堡还是给打了下来。我和好几个**师埋在数百吨的废墟里,差点就死在那里。我们传送到图拉克身边的时候,他和他的保镖两个人也正被几百只食尸鬼追杀。再晚几秒钟,估计能看到的就只剩几块碎肉了。”

    他说的话,其它人还是相信的。

    拉杰布道:“我就说特克不是那种只顾自己逃生而抛弃朋友的人。那时候他一定不知道绍夫在哪里,所以才来不及带上他。”他面对图拉克问:“对吗?”

    图拉克默然点了点头。事实上,即使他找到绍夫,带着他一起逃走,最后陷入‘虫子女人’的陷阱时,估计绍夫还是难逃一死。

    现场气氛有些缓和。图拉克并不怪法拉,悲伤中的人总要找些东西来责怪才能摆脱太过负面的情绪。图拉克只是不希望自己变成被责怪的一方,所以才避着不肯见这帮平民老朋友。

    法拉带着哀伤的声调问:“查鲁说,他有遗言带给我?”

    图拉克埋怨地瞅了查尔斯鲁缇一眼,查尔斯鲁缇默不作声。图拉克只得转述邵夫最后说的话:“他说,‘不要再等我了’。”

    “就这一句?”海德蕾和法拉异口同声地问。

    其实还有一句,‘不要告诉法拉我现在的样子’。不过图拉克觉得还是该尊重死者的遗愿。他缓缓点头。

    两个女人中海德蕾属于较有主见的。她代闺友问图拉克:“我们都听说了你的冒险事迹。你真得是从亡灵之神的神殿里救出了精灵族的公主吗?”

    “不仅仅是我。”图拉克这次倒谦虚起来。“还有查鲁,帕贾玛和赫蜜斯两位**师,还有女战士摩缇葵拉。”

    “说书的添油加醋,在这里加了一整段亡灵如何如何残害我们被俘官兵的描述。你们亲眼所见,这也是真的啦?”

    图拉克心有余悸地点点头。关于亡灵使用炼金术提取活人身上能量的事,图拉克一行回来后都向皇帝和法师行会交待了。对帝国政府而言,这是掀起民众对亡灵的仇恨,进而为去年的战争正名的好题材。

    “那就对了。既然你们不是在哭泣之日的战斗期间见到了邵夫,也不可能是在去亡灵神殿的路上遇上了他——否则他也会成为拯救小队的一份子,我猜邵夫一定是成了亡灵的俘虏,所以特克你才被托付带回遗言的。”虽然出身低下,也没受过什么教育,海德蕾的智力一点不逊色于那些所谓的贵族精英。她的猜测无疑是正确的。

    图拉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海德蕾追问道:“他当时的状态如何?”

    “......很不好。”图拉克勉强回答。

    法拉几乎是愤怒地责问道:“不好到连走路都不行了吗?还是你觉得他会拖累你们,让你们无法完成拯救那个重要非凡的女精灵的任务!难道十多年的交情,对你来说还抵不上一个才认识不到一年的精灵?难道真像故事里所说,你们皇族的心都是用冷酷的金子打造的?”

    说书人用的是‘高贵的金子’,不是‘冷酷的金子’。不过似乎也差不多。

    拉杰布低着头问查尔斯鲁缇:“你怎么看?”他似乎也不怎么相信图拉克。

    查尔斯鲁缇见图拉克不吭声,只得替他和自己辩护道:“但凡邵夫能走,就算能爬也好,我们都会想办法帮助他的。”换而言之,邵夫当时根本就无法动弹了。

    沉默寡言的抄撰师尤拉尔由口袋里翻找出一张折了又折的纸,打开平摊在桌面上。上面画的是一个巫妖的形象,瘦骨嶙峋的体态,苍老黯淡的面孔,干草一般杂乱的头发。真不知道他从哪本古书中偷偷撕下这幅画的,却委实与邵夫全身精血被亡灵榨干时的情形一模一样。图拉克倒抽了口冷气,这举动已然说明他对这画的感受。

    “不,我不相信。”法拉大叫,再次惊动整个酒馆里的客人。在另一头柜台里忙碌的希拉睿娅也吓了一跳,赶紧走了过来。不过法拉的情绪已经无法自控。“是啊!你是王子殿下,你则是纳迦斯法师阁下。而我的邵夫只是个平民百姓,只是个能够抛弃的普通士兵。可在我眼里,他就是我的一切,我生命中的皇帝。没错,是亡灵夺走了他的生命。然而当你们有能力也有机会救他的时候,你们毫无愧疚地放弃了他,只留下一句狗屁不通的遗言。你们的双手,同样沾满邵夫的鲜血。”说话这些,她站起身像幽魂般穿过人群逃了出去。

    海德蕾迟疑了一下,终于跟在法拉身后跑出了酒馆。

    客人们看了一会儿,见图拉克那桌的人都沉默着,希拉睿娅又用目光扫视四周,便又恢复原有的状态。酒馆里的气氛,却明显透露出一丝异样。

    拉杰布对两位身份高贵的朋友说:“别放心上,她只是悲伤过度才说了不该说的话。”

    查尔斯鲁缇苦笑着叹了口气。“或许法拉说得对。是我给了邵夫月籽的种子,让他不必继续再忍受折磨。不过真得论起来,我的确与邵夫的死脱不了干系。”

    拉杰布呆了一下,才委婉地说:“你那是帮他获得了解脱。不过,特克,难道你就没有其它办法可以帮邵夫吗?至少给他一个过得去的葬礼,带回些值得法拉纪念的遗物也好。”他似乎也把图拉克看作能力远强于查尔斯鲁缇的角色了。年幼时那个爱喝酒、吵闹、打架的玩伴特克,已让位给无所不能的图拉克王子。

    图拉克缓缓站起身。他的脸紧绷着没有一丝表情,只是淡淡地说:“对不起,我有些累了,先走一步。”说完,他没待拉杰布的回应,就转身向外走去。

    查尔斯鲁缇想要追上去,却被希拉睿娅拉住了。“现在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朋友的安慰。他是个大人了,有些槛需要让他自己迈过去。否则一辈子都解不开这心结。”

    尤拉尔却说:“我倒觉得他表现得很好。虽然邵夫是我们的朋友,但图拉克毕竟是皇位的继承人。如果为了一个人的生死或一个人的指责就动情伤神的,那他一天都撑不过去。阿蔢达尼亚的战争死了一万多人,难道皇帝会为此寝食难安吗?不会,他觉得他在为帝国打造和平安定的未来。所以即便图拉克为了精灵公主而牺牲邵夫,我们也只能为邵夫的死所换得的政治利益感到骄傲。”

    拉杰布尴尬地说:“你这想法最好不要告诉法拉和海德蕾。”

    尤拉尔耸了耸肩。“所以女人都做不了大事。”他站起身,拍了拍查尔斯鲁缇的肩。“听说你要竞选**师?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支会我一声。”说完,他也离开了酒馆。尤拉尔向来是几个人中功利心最强的一个。

    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图拉克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些。

    如果只是努尔五世或维查耶娜王妃对他寄以额外的期望,他也只得理解为是父母对自己的鞭策(虽然这带给他的更多是无奈和烦恼)。法拉......,她还提起十多年的交情,难道这些年来图拉克不是一直以平等地身份对待他们?包括法拉在内的这几个人既然接受了这个现实,就必须接受图拉克于生俱来却已被自我约束的能力。图拉克所求的,无过于暂时摆脱强加在他身上的义务,以及那些所谓的皇族的仪礼。然而在邵夫的问题上,法拉要求的却恰恰是图拉克所不愿意承担的那份责任——作为统治者,决定哪些应该坚守哪些应该舍弃的责任。对某些人而言,这是国家、人民之类的大义所交付的必然使命;对图拉克而言,这只是滥用权力的一个借口。

    表明上的愤怒或许仅是如此。但在更深的层次上,图拉克则因为自己的不作为深深自责。

    假使他是政策的决定者,他会不会为了留下一个百年后的虚名而贸然发动一场胜负未卜的战争呢?不会!假使他是战争的策划者,他会不会驱使这些充满激情的士兵深入死灰峰之类的腹地,与冷酷无情的亡灵做生死的厮杀呢?不会!假使他是军团的指挥官,他会不会为了一己的愚忠而带着数千条生命与占据绝对优势的敌人同归于尽呢?不会!——可惜他并不是上述任何一个角色。他只是个空挂了王子头衔的无能之徒,整日为了逃避或讨好自己的皇帝父亲忙忙碌碌。有那么多人因为他头上那虚幻的光环聚集到他的身边,他所能给予的又有些什么?卡尼卡萨的枉死,克睿莎的悲伤,邵夫的绝望,法拉的眼泪,以及利亚?葆兹无谓的期待。

    渐渐地,图拉克心里没了愤怒,也没了内疚。他只是盲目地走着,希望命运之流能将他冲回这一切发生前的时刻。本能,只是将他带回了他自己的宅邸,而且是他夜归时经常出入的后门。他自嘲地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准备叫醒早睡的看门人。

    “王子殿下?”一个黑影由淡淡的夜雾中走了出来。

    图拉克嗯了一声,这才发现面前的是一个肤色偏暗的陌生精灵。“我认识你吗?”他毫不惊慌地问。

    “我是赛维鲁。从你出生的那刻起我就认识你,然而你却未必认得我。”

    图拉克有些意外地蹙起了眉。“影子廷的赛维鲁?”

    精灵笑了。“是的。”

    “很高兴......。”图拉克伸出手来。“不,应该说很惊讶。”他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一番。

    精灵握了握图拉克的手。他的手并不像图拉克想象的那样冰冷,而是很暖和且带着略微的湿润感,与平常人完全一样。

    “影子廷的首领主动找上我,不会是因为我犯了什么大过错,皇帝派你来警告我的罢。”图拉克开玩笑似的问。遇上赛维鲁且知道他真实身份,却还能如此镇定的,或许也只有图拉克了。

    赛维鲁也轻飘飘地问:“你觉得你犯了什么错吗?”

    图拉克摇了摇头。

    “嗯。”赛维鲁道:“我是为我的一个手下袭击你的事,特意找来向你道歉的。”

    “她不是你派的?”图拉克决定让赛维鲁亲口确定一下。

    赛维鲁眨了眨眼。“不是。”

    图拉克的笑容显得有些促狭。“那是谁的安排呢?”

    赛维鲁用两个手指轻轻敲着额头。“我也正头痛呢!虽然查出一点蛛丝马迹,可惜某个关键人物的自杀把唯一线索给掐断了。而执行刺杀计划的又逃亡中,想逮到她还真不容易。”

    图拉克笑得更灿烂了。“影子廷的首领竟然也会头痛,确实令我感到意外。”

    “关键是她躲藏的地方,是我不敢轻易踏足的所在。”

    图拉克止住了笑。他扬了扬眉毛:“非常理解。反正能想出这主意的,也就是与我有亲戚关系的几个人或者是他们的得力部下。如果可能,我希望你能尽量委婉地告诉皇帝,以免他太过动怒。”

    “你和皇帝陛下一样,也觉得刺客躲藏的地方,必定与策划的主谋有关?”赛维鲁的语气像是在咨询一位朋友。

    “还有其他的可能吗?”图拉克反问道。

    赛维鲁盯着图拉克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叹息道:“你要么是完全不知情,要么就是这一世代中掩饰功夫最厉害的阴谋家。我宁愿相信你是前者,否则......下一个需要我亲自出手对付的恐怕就是你了。”

    图拉克不安起来。“你是说伊利芙儿吗?她在我家里?”

    “没错,那小女孩就躲在你的府上。我亲眼看她溜进去的,半个时辰前。她应该已经知道自己是受骗上了当,断然没理由继续执行错误的刺杀命令。除非.....,你和她有什么情感上的纠纷吗?”

    图拉克连忙摇头。“没有,绝对没有。”他面色慎重地问赛维鲁。“你觉得她真的.....不再有杀我的念头?”

    “应该不会了。所以我才觉得她找上门来完全不在情理之中啊!我特意候在门口,就是想找你问个理由的。不过如果你担心.....,只要殿下允许,我也可以先进去替你解决这个‘问题’。”赛维鲁虽是那么说,双脚却在原地没动。他在等待图拉克的回答,而图拉克也知道他的目的。最佳的选择莫过于邀请赛维鲁进门缉捕,这样可以洗清图阿克策划了暗杀他自己的假象的嫌疑,但伊利芙儿就难逃一死了。

    “也许,这个‘问题’我可以自行解决。”图拉克踌躇再三后回答道。

    赛维鲁耸了耸肩,让开了进门的道。图拉克向前走了几步,经过影子廷首领时还侧头看了他一眼。赛维鲁面无表情的站着,没有一丝阻止的意思。直到图拉克叫开门向里走的时候,赛维鲁才发出一声异样的低笑。可当图拉克扭转头,暗色皮肤的精灵早已消失了踪迹。

    图拉克像以往那样自己关上了门。转过身,却发现开门的不是熟悉的看门人,而是穿着平民装束的伊利芙儿。

    “他还没走多远呢。”图拉克道。心底深处,他还是担心伊利芙儿会对他有所不利,所以特意搬了赛维鲁的名字威慑她。

    “赛维鲁根本就没走。”伊利芙儿道。其实她也是猜测多于真实的感觉。“原来他是个精灵,难怪能对影子廷维系那么长时间的控制。”

    说完这两句,两个人就都僵在了那里,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半晌,图拉克才咳嗽了一声。“想进屋去谈谈吗?”

    伊利芙儿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样,低头揪着自己的衣角。“不了。”她最后说:“反正我在哪里都只会给人带来麻烦。”她仰起脸,眼中流露出忧伤的神情。“刚才赛维鲁差点就以为是你自己编造了遭到暗杀的谎言,而我则是你的同谋。如果这误解传到皇帝陛下的耳朵里,就算你是他的儿子也很难自我辩白罢。”

    图拉克缩了缩脖子。“我也吓出一身冷汗来。幸亏你不是有意来陷害我的。”

    伊利芙儿淡淡地笑了笑。“连我的师傅......,恋人,都以为我卷入了皇室内部的纷争,你又为何要相信我?”

    “要我去向他解释一下吗?”图拉克略有些愧疚地问。

    “不必了。他给我留了封信,劝我尽快逃离即将到来的清洗。而他本人承受不了如此重大案件的牵连,抛下我一个人自顾自解脱了。”

    “......对不起,让你经历这些。”犹豫再三,图拉克只得这么说。

    这句话,就像在涨水的河堤上开了一个口子。伊利芙儿假装出来的冷漠彻底崩溃了。她的拳头猛烈地捶击在图拉克的胸口,但没有造成真正的伤害。“这当然都是你的错!如果你不是个尼森哈顿,如果你在死灰峰下战死了;如果你没去救那个女精灵,而是与大部队一起撤了回来;如果你多个心眼,没有踏进我设的陷阱;如果你不那么宽容地对待我,而让精灵的箭将我射死。这些如果里只要符合一条,他就不会死,不会因为我的缘故而死。”眼泪,三天来第一次涌出伊利芙儿的眼眶。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双手也渐渐失去了气力。整整三天躲避影子廷的追捕,还是执掌了影子廷近一百年的赛维鲁亲自指挥的,伊利芙儿这三天几乎滴水未进。不知为何,在这她曾经想要杀死的男人怀里,被悲伤和恐惧充斥的心平静了下来。

    图拉克的双手小心地放在伊利芙儿的背后。经过法拉的指责,伊利芙儿的话就只是某种并不伤人的情感流露。既然命运注定了他必须承受远超过他所能的重任,他也只得接受这苦涩的结局。

    伊利芙儿的哭闹并没有引出府邸里的仆役和侍女。他们都以为这不过是图拉克王子的劣迹重萌。虽然很冤枉,这一次图拉克根本就没对哭闹的女人下手,而她的眼泪多半也为了另一个男人而流。嚎啕大哭渐渐变成抽泣,继而只是默默地流泪。最后,伊利芙儿仰起头,对图拉克说了一句:“放开我。”

    图拉克像摸着烧红的烙铁般放开了伊利芙儿。

    伊利芙儿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和鼻子。“我本来是想向你道歉的,没想到却把你当成了发泄的对象。你还愿意原谅我吗?”

    “我不是没事嘛。”图拉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实话,他的身板要做这动作还略嫌单薄了些。

    “我没什么可以补偿你的。如果你愿意,尽可以拿鞭子抽我一顿,或者用棍子敲我这愚笨的脑袋。”

    图拉克喃喃道:“我可没有打女人的嗜好。”

    伊利芙儿点点头。她长长吁了口气,转身向外走去。

    图拉克连忙问:“你去哪儿?”

    伊利芙儿淡淡地回答:“去把我自己交给赛维鲁。如果说我还有用的话,就是被用作警告那些疏忽大意的影子廷成员的反面案例。”

    图拉克一把拉住伊利芙儿的手。

    “傻瓜。赛维鲁并不要你死,他只是在追查事实的真相。可如果你去自首,他就不得不杀一儆百了。你在我这里很安全!经过阿蔢达尼亚那件事之后,影子廷一段时间内都会小心地避开我的。”

    “你要救我吗?为什么?”伊利芙儿转过身,月光下晶莹的双眼盯着图拉克。

    “.......你会追查跟踪、辨认毒药之类的本事,对吗?”图拉克憋了半天,总算找出个理由。“我要去个陌生的地方,需要你这样的人保护我。”

    伊利芙儿沉默了半晌,两眼看得图拉克有点汗然的感觉。末了,她突然笑了。“我记得上次见面时你看着我的眼神。你想再看我穿紧身皮甲的样子,是吧?”

    图拉克也笑了。“算是罢。”

    伊利芙儿低下头,低声道:“也好,算我欠你的。”

    图阿克松了口气——他总算还是救下了一个,虽然过程未免有些诡异。

    “你打算去哪里?”伊利芙儿问。

    图拉克叹息道:“伊姬斯,一个又是沙又是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