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西征,北伐,南下,东进(三)

江山至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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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5章 西征,北伐,南下,东进(三)

    炎炎的夏风自城头吹落,但只有几片被晒得焦枯的叶子稍微动了动。

    走在街上,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臭味,街边歪歪斜斜躺着几名士卒,想要喊他们起来,高适却忽然发觉这几人都已经死了。

    高适站在尸首前沉默片刻,抬步继续往前走去。

    “阿耶...”

    断断续续的哭声从旁边一间房屋里传来,开裂的墙壁,勉强挡雨的草蓬,还有,躺在草席上的那个男人,身底下满是血污,他的孩子,正扑在父亲的尸首上痛哭。

    高适只感觉一阵窒息,仿佛有什么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加快了脚步,想要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

    但是...

    “节度!节度!”

    身后的喊声如同催命一般追上来,高适停下脚步,看到自己的副将冲了过来。

    “大事...不好,长史,长史打开城门,放魏军进来了!”

    他没看到,淮南节度使眼里闪过一丝冷意。

    广陵长史叛了。

    城中已经断粮二十三日,别说是供两万多将士吃喝,城中大部分人同样陷入了没饭吃的窘境。

    大户人家在这时候不仅没有答应官衙和高适的要求,适当放出一些粮食,反倒是想尽办法在这时候继续收敛民财、买人为奴。

    这无疑是朝着一个快要爆炸的火药桶上又踹了几脚。

    魏军并没有发起多次猛攻迫降,而是在封常清的命令下堵死了出城的每一条路。

    高适不降,那就让他饿死在这。

    封常清身披甲胄,骑着战马来到江阳城前。

    二十三日坚守,这座城已经到了灯枯油尽的地步,当初张巡坚守睢阳,虽说手下兵力微薄,但也因此减轻了大量的负担。

    江阳城人口数万,再加上两万江淮军,一旦缺粮,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他抽出佩刀,缓缓擦拭着刀身,然后举起手,刀光霜寒,一侧映出他冷漠的面孔,一侧映出了江阳城。

    “今日,拿下此城!”

    “喏!”

    魏军从河北开始一路发迹,多的是骑兵,但并不意味着步卒就弱,毕竟它的前身,就是世上最能打的军队。

    步卒军阵朝着城墙推进,弓弩手结阵,开始不顾伤亡地和城头的守军对射,尽可能减轻步卒的压力。

    一支兵力约在三百人的骑兵队已经冲入了城中,广陵长史下定决心投降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早就商量好了具体事宜,但高适更是日夜都在防备着他。

    三百骑兵一入城,就被早有准备的守军连人带马射成了一头头刺猬,但高适下令的时候还是急切了些,因此,他费尽心机的布置,只换来了三百魏骑的性命。

    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魏军开始进军的时候,饿了二十三天的守军几乎无力抵抗,箭矢之前就被浪费了很多。

    广陵长史没跑得掉,被将士捆在城头,当着魏军的面,一刀刀砍死。

    打到这个地步,江淮军已经有些癫狂了,但魏军阵中已经组装好的投石车让他们很快就冷静下来。

    在城头崩碎的石块,造成了大量杀伤,更不用说那些站在巨石落点处的倒霉蛋。

    江淮军的死伤超过了过去二十三天的总和,投石车和箭矢终于停了下来,但魏军已经顺利抵达了城墙前。

    在自家士卒的头上扔石头和箭矢,很容易影响士气,但封常清的决策顺序也有些乱了。

    高适在城门口吃下三百骑兵的动作太过迅速,让他误以为这个淮南节度使依旧有些底气,为了能一日拿下江阳,他把手里剩下的牌用极为鲁莽地方式打了出去。

    说到底,封常清常年征战西域,习惯的作战方式与南方的环境有很大出入。

    但是魏军的优势太过明显,几乎不可能打输。

    就像是打出去的三带二带的是大小王,亏是肯定的,但下家只能说一声要不起。

    高适登上城头,随即被一阵箭矢给逼退了回去,他犹豫片刻,开始聚拢士卒,打算在城门后面死守,可随着一声巨响,城门整个轰然倒塌。

    昏头涨脑的高适这才想起攻城车的存在,勉强恢复军阵的江淮军在狭窄的城门处不断杀伤魏军,副将冲到高适身旁,急切道:“您先走吧,末将在此坚守!”

    “走,走到哪去?”

    他苦笑一声。

    淮南没守得住,江淮军也死伤的差不多了。

    接下来,江南将门户洞开,而高适只觉得心神俱疲,也不愿再去想更远的事了。

    或许就死在江阳,也挺好。

    他闭上眼,颓然地想着。

    “节度,您得活下去。”

    副将见他毫无反应,不由骂了一声,吼道:“死是极容易的,要活才下去难,节度带着将士们坚守至此,莫非就是为了战死的这点虚名吗?”

    高适睁开眼,神情怔忪。

    “江南富足,尚且可以组织兵力,再行抵御魏逆。请节度,替咱们活下去...”

    副将松开手,将他猛地向后一推,早就准备好的亲兵将高适带上马,朝着东城门狂奔,只有那里没被魏军围困。

    有两座城门已经被彻底攻破,连带着城头都已经出现了魏军的身影,另一面城墙外,投石车并没有停歇,巨石轰隆隆撞在城墙上,一个又一个缺口出现,时不时就有些江淮军士卒惨叫着坠下城头,被砖石瓦砾掩埋。

    穿着黑甲的士卒列阵前行,大量的箭矢落入江淮军阵中,一股黑潮从城门处涌入,直接冲垮了摇摇欲坠的江淮军。

    副将嘶吼一声,手里撑着旌旗,带着为数不多的亲兵站在城门口,无数溃卒冲过他们身旁,丢盔弃甲,一面面旌旗摔倒在尘埃里。

    “大唐淮南节度大使在此!”

    “大帅有令,杀高适者,官加三级!”

    数名校尉、副将同时催促着部曲开始冲锋,准备将那一面弱不禁风的旗帜彻底撕碎。

    看到那面在风中摇摇晃晃的旗帜,许多人眼里都闪过复杂之色,但战场不是感伤的地方,一道道落下的箭矢,还有在空气里荡漾开的血腥味,叙说着它的本质。

    副将半跪在地上,手里拄着被箭射穿满是破洞的旗帜,胸前同样插满了箭矢,但身上穿着的甲胄保护了部分要害,让他暂时还没死透。

    他知道身旁的亲兵已经死完了,但还是硬撑着想要站起来,让那面旌旗飘得更高些。

    站在他身前的那名神洛军偏将一眼就认出他肯定不是什么淮南节度使,但还是缓缓抽出配刀,放在了副将的脖颈上。

    “劳烦你,动作利索些,身上痛的很...”

    他抬起头,咧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偏将眼里的复杂越发深切,他微微颔首,道:“走好。”

    对话也不过是一个扎眼的功夫,刀随即就用力抹下,一抹鲜血横空,为江阳之战画上了鲜红的句号。

    ......

    战争带来的创伤在恶化,关内的情势如江河日下。

    李亨以为终于能有舔舐伤口喘息的机会,但一个更为可怕的事实摆在他面前。

    长安城断粮了。

    蜀地的钱粮没运来,江南的钱粮不知为何也没到,只有河东的粮食运了过来。

    但随即,河东那边就传来了旱灾的消息。

    或许山南还能再凑点粮食运过来?

    李亨不知道。

    他坐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如同真正的孤家寡人,这时候才再度意识到河北的重要。

    但朝廷不可能再有任何办法拉拢河北回头了。

    都知道有唐一代河北藩镇难制,但河北本就痛恨关内的压榨已久,再加上有心人的引导,就连河北稚子都知道国仇家恨中的家恨究竟是什么。

    而国已不国。

    盛唐的每一分光辉,都烧着河北的血肉和膏脂。

    这是颜季明迅速崛起的手段之一。

    而现在,当他迈步进入河南、淮南以及天下时,这种观念就必须要改变了。

    譬如崔缇是清河崔氏的嫡女,就算她再爱魏王,但平日里,也会有意无意地希望能够帮助到自己娘家,还有河北,这是她所处位置对她的要求。

    颜季明从没打算在这时推行任何过多的思想改革。

    他鼓励教育,发展手工业和商业,施行更多的政令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这是一个发展的过程,而且无法快进。

    平心而论,颜季明的政令也并不是万能的,推行过程中难免有考虑不到的地方,会引起许多问题,但河北河南的百姓现在也就对他感恩戴德。

    他自己有时候也喜欢享受,喜欢搞些特权,稍微注意就能看到,其实不公仍旧存在,而颜季明自己也从不否认。

    但在百姓的理解范围内,颜季明就是那个贤明的魏王。

    在这个年代,

    高喊着皇权万岁,你或许会仕途畅通。

    高喊着世家千古,你或许会名扬一世。

    毕生开疆拓土,会被后人铭记,

    选择一辈子为百姓效力,你或许会被史书记下;

    唯独喊着众生生来平等的那个,要么是老死在青灯古佛前,要么,就是被千刀万剐。

    所以颜季明要做的,只有将基础打好。

    “请大王恕罪,臣不能赞同此事。”

    崔佑甫将文书轻轻放在颜季明的书桌上,严庄站在他身旁,这是他们俩人第一次意见如此统一。

    “河北本就憎恨关内索要钱粮,之前都是靠您压着,才把钱粮送到关内。”崔佑甫皱起眉头,以为魏王的那种同情心又开始泛滥了,不得不耐心告诉他:

    “河北气象蒸蒸日上,但近年来战乱不断,别说是朝廷,您这边先是筹措新军,而后又攻打江淮,其中军资也都是靠着河北供给。”

    “这样,其实还好。百姓们知道自己支持的王,在不断开疆拓土,而对他们来说,一个出身河北的...天子,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就算是依旧供出钱粮,他们中的大部分也毫无怨言。”

    崔佑甫终于说出了那个词,他眼底闪过一丝热切,被他强行压下,道:

    “但,不能再把钱粮白白送到关内了。”他不自觉加重了声音。

    “你的意识是,我再这么做,会失去河北的民心?”

    “臣...”

    “不必忧虑。”

    颜季明向后靠在太师椅上,看着两个心腹谋臣愁眉苦脸,他反倒是笑了起来。

    “河北,会免税半年,这样一来,百姓不会再有异议。”

    “免税?!”

    “是,大部分税目,半年内都不必再缴纳。”

    “但咱们之前已经用过这法子了吧?”

    “那就顺延下去。”颜季明不像是在开玩笑,崔佑甫愕然道:“河北二十四郡,就算是您已经减轻了税赋,每半年能交上来的钱粮,可也都是...您不要河北交税,那咱们吃谁的?

    那么多军队,谁来养着?”

    “我说的免税,是免去了百姓的正常人头税和徭役。

    各个工坊的商税,关税,还有官衙操持的那些烧瓷场、织布局,其收益都算是官衙的,那些肯定是不可能免的。

    而且...封常清传来了消息。”

    颜季明摊开地图,笑道:“淮南,已经为我所有。

    接下来,除非是特殊情况,我不会再贸然动兵,开支出去的军费就会少很多。”

    崔佑甫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人头税和徭役之类的苛捐杂税,本就被削去了大半,颜季明之后又不断推行政令,将这些税目淡化,同时加强其他方面征收的税。

    简单来说,也就是富人多交,穷人少交。

    这当然是不加思索的理想情况。

    更明确的来说,是不同人群交不同的税,而不是一股脑地把所有税压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河北早就实现了盐铁专营,官府经营,加以征收盐税和铁税,这就带动了民间的盐价和铁价上涨。

    但这两个行当,提供了一大批职位,毕竟总是要有人去煮盐和冶铁的,官衙在编的匠户享受一定程度的折扣。

    百姓不需要专门上缴盐税铁税,同时身上负担的其他税目早就被减轻了很多,其实要交的钱反而更少了。

    百姓交的钱少,但总是要有粮食有军饷的吧?

    这部分则是由河北逐渐兴盛的手工业提供。

    不同的地方,被赋予不同的职能。

    自然也有专门鼓励农桑的郡县。

    颜季明之前收敛钱粮作为军资的时候,对百姓许诺,提前上缴钱粮,可以免去之后一段时间的税。

    其实跟现在提到的免税差不多。

    免除的税,是人头税和一部分杂税,而百姓总是要买东西和消费的,那些商税,其实就包含在上涨的价钱里面。

    而颜季明只少得到了一部分钱粮,但获得的,是长远的未来。

    “但臣,还是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么做。等着关内自个绝粮,您等个一两年,等天下大乱,等人人苦李氏久矣,等朝廷自然分崩离析了,您再...”

    “我还想告诉你的是,”颜季明微微摇头。

    “河北仇视关内,河南嫉恨河北,关内平等地歧视其他所有地方,

    这都是不对的。

    天下,是所有人的基业,

    国家,是河北河南关内还有其他地方组成的。

    你我,还有官吏、将士、军民,我们,其实是同族。

    无论是汉、奚、吐蕃、突厥,还是其他的什么族,

    当我们站在同一面旗帜下的时候,

    便是,

    同一个...民族。

    不是说同一个姓才是同族,而是当我们站在同一面旗帜下,敌人畏惧的是我们,而不是一个你,或者是我。

    我希望,自你我之后,后人当知道什么叫民族崛起,而不是为了一家一姓的称霸去厮杀。

    贻孙,

    你的决策其实没有错,但关内的百姓也无错,我一念之间,就可让关内不至于饿殍遍地,何乐而不为?”

    始终没有说话的严庄,深深看了颜季明一眼,开口道:

    “此乃...王道,

    无偏无党,王道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