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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故人西辞
郑氏家主认为自己的策略目前还是十分成功的,当他派人把那封信送过去的时候,下午就有文吏登门,彬彬有礼地告诉他,魏王有请。
永王本部兵马全军覆没,四万埋伏在后方的大军,因为缺粮,不得不在高适的命令下一同撤退。
当郑氏家主知道这个消息后,只庆幸自己在最初没有死心塌地站在永王那边。
自己并没有看错永王的废物程度。
而且...也没看错这个魏王的心慈手软。
果然是个年轻的善人,很容易就信了他的话。
马车在街道上缓缓前行,因为天雄军的入驻,城中治安和秩序比太平的时候还要好。
成排的甲士在街上站岗或是巡逻,新入城的流民们脸上带着怯懦和好奇的神情,在文吏的安排下登记姓名,领取身份牌子——这是帮他们在城中重新安居乐业的重要凭证。
无论是文吏还是旁边维持秩序的士卒,虽然大都神情冰冷,但并没有趾高气昂的样子,全都是照着规矩办事,没有多余的热情,平等一致地帮助所有人。
是的,平等。
当郑氏家主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立刻就觉得极其可笑。
这显然又是出自那位魏王的授意。
听听,多高尚。
让贱民成群结队地站在官衙面前吵吵嚷嚷,把这儿变成了一个闹市。
收揽民心用得着这样?
开仓赈济,打发一点粮食,就足以让这些人感激涕零了。
郑氏家主觉得见面后有必要和魏王谈一谈自己在这方面的心得。
世家大族如何维护自己在地面上的良好名声?
平日里一样收税,要是哪家佃户实在撑不下去了,就送点粮食送点药过去,人死了,也就拿块草席卷吧卷吧埋了,再心善些的“爷儿们”,兴许能打发一副棺材。
在外面走着碰见他们,也是慈眉善目地询问收成如何,但回去之后,家里人一说哪家又饿死了个老汉,他们便一挥手,满不在乎道:
嗨,哪年不饿死几个?反正人那么多。
脸上一团火,心里一把刀。
事实就是,家族粮仓里每年都有烂透的粮食,而外面总有地方能看到饿死的人。
哪怕是盛世。
“主人,到地儿了。”
马车停下,马夫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因为周围太过嘈杂,郑氏家主又看得出神,等马夫掀开帘子把头探进来喊了声才回过神来。
他把帘子放下,没好气道:
“出去,别把车厢里弄臭了。”
“是。”
马夫唯唯诺诺,连忙把头缩回去。
站在县衙的另一道正门前面,这儿倒是冷清了些,但也还有不少人。
有文吏站在队伍前面,他们在给百姓放粮。
“果然也还是那一套。”
郑氏家主嗤之以鼻,远远看了一眼,认得放的是粟和粗面胡饼。
“糟蹋东西。”
他恨恨地嘟囔一声,嘴角的冷笑很快就变成了温和谦逊的笑容,继而抬起头,看向迎出来的一名官吏。
“烦请尊驾告知一声,下官郑环山,求见魏王。”
郑氏家主是有官身的。
如果这儿是节度府或是洛阳的话,兴许还能让郑氏家主对魏王有所改观。
但这儿只是一个县城的官衙。
大堂上,一个穿着黑色常服的青年恰好抬起头,看见了一行人的到来。
“既然大王有客,下官便告辞了。”
张巡站起身,对着颜季明躬身施礼,后者却笑道:
“留下来一起见见吧。”
“下官,拜见魏王!”
郑氏家主对着颜季明躬身施礼,然后起身笑道:
“昔日曾与令尊和令叔父见过几面,都是谦谦君子,颜氏家传,令人钦佩。”
这开口就是倚老卖老。
“既然如此,那本王还得叫您一声伯父了?”
“下官岂敢。”
“郑伯父不用自谦啊。”
颜季明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笑道:
“既然您认得家父,若是本王再倨傲些,岂不是让外人耻笑颜家子毫无教养么?”
“谁敢耻笑!”
郑氏家主立刻站直了身板,气愤道:
“大王您是年少成名啊。
国家板荡,时局危乱,是您领着麾下铁骑,四处为国征战,一步步安定了河北河南。
大丈夫生当如此!
如此英姿,老夫闻之尚且心驰神往,恨不得再年轻些,捐了家资,领着族中儿郎跟随大王,鞍前马后...”
旁边的张巡嘴角一抽。
他是忠于朝廷的,对于这番不加掩饰的吹捧,心里并不喜欢,连带着对这个老者也有些看不顺眼起来。
“以大王的功绩,下官岂敢以辈分自居,莫说是笑您没有家教,倒不如说是老夫不识抬举,过于轻慢呢。
还是...公私分明些的好。
大王,就是大王。”
郑氏家主满脸真诚和恭敬,没有半点架子,让人情不自禁地对其升起好感。
“是啊,还是公私分明些的好。”
颜季明点点头,道:
“那就跪吧。”
郑氏家主和张巡都一愣。
气氛还好好的,怎么就忽然...
“额,您...”
“自己说说,前几日做了什么。”
郑氏家主眼睛瞪大,浑身如筛糠一样抖动起来。
“您在说什么?”
他嘴硬道。
“不说是吧。”
颜季明挥挥手,站在门口的陈温对外面喊了一句,很快就有数名牙军士卒走进来,身后拖着两个半死不活的汉子。
“认识吧?”
颜季明指了指两人,道:“前些日子,你指使一帮人,杀了本王的四个幕僚,烧了几座县衙和府库。”
“下官...下官岂敢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啊!”
郑氏家主眼里尽是骇然,脑子绞尽脑汁都没想到为什么颜季明能知道的这么快。
那些门客的尸体,他是一个个亲眼清点过了,没有缺漏和逃走的人啊!
是家里有人告密?
颜季明看着他,平静道:
“跪。”
郑氏家主倔强地站在原地,应声道:
“下官实在是不知道这罪名是从何而来,大王究竟是听了谁的片面之词,竟然会以为下官能做出这种事,
况且,下官和令尊也是八拜之交...”
“从见过几面变成八拜之交了?”
颜季明戏谑道:
“再说几句,没准您还是我儿子呢。”
郑氏家主当即涨红了脸。
“就算老夫做了什么事得罪了大王,大王又何必如此羞辱老夫,还请给你我留些体面!”
“要谈交情嘛,我也不想跟你扯上什么交情。
还是谈生意吧。”
颜季明淡淡道:
“现在我出条件,应不应是你的事。”
郑氏家主怒目而视。
“一刻之内,你若不跪,郑氏灭族。”
郑氏家主扑通一声跪下。
“这不就好了么。”
颜季明站在他面前,平静道:
“我知道你把手脚都处理干净了。”
但郑氏族中,也还有几个崔佑甫存在。
郑氏家主所料不错,万花密探跟着踪迹一路追过来的时候,私下抓了两个郑氏偏房子弟询问情况。
偏房子弟,也就是家族里那种俗称小婢...养的。
最要命的是,这两人说出的一点消息,直接让万花密探将矛头对准了郑家。
陆培站在颜季明面前说这事的时候,都止不住他上扬的嘴角。
用堂堂荥阳郑氏当踏脚石,魏王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
事实也确实如此,另一个白晚娘直接成了他的副手,河南的万花密探,接下来将由陆培代管。
郑氏家主听到颜季明这句话,立刻明白确实暴露了,跪在地上默然不语。
“我也这两个人跟你没关系。但我说他们是你派出来的刺客,他们就是,简而言之,你郑氏要刺王杀驾,这罪名可不小啊。”
郑氏家主眼珠转动,意识到了什么,试探道:
“你的意思是...不,您想要什么?”
“实不相瞒,在下对郑氏子弟很感兴趣。”
郑氏家主愕然,片刻后,他有些迟疑道:
“郑某兄长有一小女,年方二八婀娜多姿,虽是中人之姿,但想来也堪堪给大王做个侍妾,您看...”
“什么小女,我不要你家女儿。”
郑氏家主心里思索片刻,咬咬牙道:
“若大王喜欢...老夫有一爱妾,是从江南买来,平素最是疼人...”
“你在说什么鬼话?”
颜季明皱起眉头,冷冷道:
“本王不夺人所好,何况是他人妻女。”
难道......
郑氏家主见颜季明不松口,很快就想起了某些有关魏王的传言。
但,
这是为了家族的活路。
他将头磕在地上,屈辱道:
“犬子也不是不行。”
“???”
颜季明把这个老混账从地上拽起来,低吼道:
“我要你郑氏出面,替我说和其他河南的世家豪族,我要你...”
郑氏家主哆嗦一下。
“你和你家子弟,至少出来十人任官,懂吗?”
颜季明纳闷道:
“你活这么大岁数,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这个好说...这个好说...”
颜季明又吩咐了几句,赶紧趁早让郑氏家主滚蛋去做事了。
旁边的张巡跟看戏似的,一直没说话,这时候忍住笑意,问道:
“有荥阳郑氏出面,想必剩下的那些,也不会再与您对着干了吧?”
“他们倒是敢。”
颜季明没好气道:
“数万大军在手,河南上下谁敢不从,现在不过是想怀柔些,免得再动刀动枪费力气。”
“你现在倒是不收敛了。”
张巡摇摇头。
“您之前说过,任凭下官辞官。您...不怕下官把所见所闻,都告知给朝廷么?”
“是。”
“您别把自己看的太重要了。”
颜季明喝了口茶,挥挥手示意牙军士卒们把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那两人再拖走。
“要是您辞官去长安以后一言不发,朝廷高低得给您封个尚书。
但要是您把我这些事抖出来,
您以为暴出来的是什么?
是朝廷早就没有的脸面啊。
除非陛下愿意再把剩下的那十万精锐凑吧凑吧,再调过来打整个河北。
他有钱粮么?
现在长安守军的钱粮都是河北在供着。”
张巡叹息一声,道:
“下官还是相信,朝廷里是有人能看到这些的。”
颜季明呵呵一笑。
是有不错。
但大部分人喜欢当鸵鸟,最聪明也最敢说的那个李泌,现在还在常山被软禁着呢。
除此之外,那个房琯领军不行,但主政还是能有所作为的,就因为当初带着四万新建的天策军全军覆没,李亨最后只是打发了他一个闲职,不再听信他了。
李亨没了李泌这些文臣,跟丢了大脑也没两样了。
“就算陛下不信,那下官就去跟三省说,去跟御史台说,去跟...”
“里面都有本王的人,你今天敢进去告状,当晚就有折子在陛下面前参你。”
颜季明耸耸肩。
“朝廷怎么会腐朽至此?”
张巡茫然道。
这官场为何变得如此黑暗了?
“笑话,我是藩镇,藩镇不在朝中培养自己的心腹,难道还把脖子伸过去任由朝廷下刀吗?”
张巡愣了好一会儿,苦笑一声:
“罢了罢了...不过,下官竟然并不后悔能与大王相识一场。”
“这就是了。”
颜季明点点头,道:
“帮您,只是因为我看您顺眼,敬佩您为人,我也不想要你替我去做些什么。”
“这样一说,倒显得下官很是无能。”
“你对我本来也没啥用。”
张巡告辞时都黑着脸,但眼底,则是一丝笑意。
他并没有留下,而是将官印交给颜季明后便带着家眷离去,后者派了骑兵护送,张巡也并未拒绝,但是谢绝了其余馈赠的钱财礼物。
同时,在开战之初就被调动去守临汝郡的来瑱,在第二天早上,则是被自己信任的两名副将带着数十名士卒从床上架起,胡乱套上衣服,直接送进了一个队伍中。
“汝等要造反么?”
来瑱正在暴怒,转头看见一个穿着青衫常服的中年人,正对着自己微笑拱手。
“来兄。”
“你是...张太守?你怎么也在这里?”
张巡耸耸肩,笑道:
“特来邀请来兄,去看看长安春日的花。”
“这才秋时!”
“所以才得提早走嘛。”张巡大笑。
来瑱还是挣扎,被两名骑兵直接捆起来扔进了车厢里。
张巡清楚,来瑱这人跟自己差不多的志向,不过他与颜季明也不熟悉。
万一这厮性子犯了,是真有可能被颜季明杀了的。
颜季明脾气是好,但如同他自己说的那样,他一般只对看顺眼的人脾气好。
“前面止步!”
队伍刚刚上路的时候,后面就有人骑马追上来,喊停了队伍。
张巡看过去,认得那人是魏王的心腹陈温。
“陈将军是何意?”
张巡微微皱眉,心想莫非是魏王后悔了?
陈温怀里抱着一个木匣,此刻又掏出纸笔,身后跟着的骑兵,则跳下马开始磨墨。
“大王说既然太守执意要去长安,临行前还请留诗一首,做个念想。”
“魏王这些日子善待河南百姓,在下看在眼里,因此才觉得大王不是寻常人。”
张巡沉吟片刻,点头道:
“留首诗也无妨。
不过,张某一介刀笔吏,也不值大王念想,只希望他能够长久如此待民治下便好了。”
他接过陈温递来的笔墨,略微沉思片刻,边想边写,很快就写成一作。
“好了。”
张巡看了一遍,笑道:
“拙作愚劣,但博取大王一笑也足够了。”
“太守言重了,对了,还请留个诗题。”
“...十月五日辞魏王归京。”
“甚好甚好。”
陈温笑了笑,让张巡将纸铺开,自己打开木匣,其中是一方玉玺,拿出来,用过红泥,将其盖在纸上。
张巡下意识瞥了一眼,人都看傻了。
“不是,这规格是...帝玺?
你们大王也忒心急了吧?”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此乃货真价实的...”
陈温淡淡道,也不怕张巡说什么。
“传国玉玺。”
“太守请了。”
他将张巡的诗作收好,翻身上马,骑马拱手。
“请。”
张巡神情复杂,拱手回礼。
此去长安山高路远,路无故人;但看沿途烽火狼烟处,战火已经熄灭,从城池村落的废墟中又升起万家烟火。
待得思绪收回,张巡看见眼前已经是漫天红霞,远方西斜的红日,如同一个王朝离开前最后的余晖。
虽然明知结局,但落日的光芒依然炽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