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0章 广结羽翼,雅州报丧

府天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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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岢岚军只有区区一千人,按照杜士仪之前的行程安排,只会在这里停留一日,更多的精力会放在他原本就兼任大同军使的朔州大同军。

    尽管当初他刚刚就任云州长史的时候,李隆基的打算是等到云州安定下来,就把大同军北迁入云州,但现在云中守捉的七千人眼看就要足额,再把大同军挪过去,不但会让云州军的规模扩张到极致,供给也会极其吃力。再者如此一来,兴许还会有些“忧国忧民”的御史说什么尾大不掉的闲话,所以杜士仪上任代州,又兼任大同军使后,就上书建议,大同军依旧留在朔州,朝中自然而然就首肯了。

    可是,眼下岢岚军中的这一场动乱,让他这一次的安排和计划都化作了乌有。岚州刺史在事发次日午后就匆匆赶到了岚谷县,而后从上至下梳理安抚,将乌罗艺以下首恶十三人下狱严加看守,而杜士仪也在上报太原府以及长安之后,整整在小小的岚谷县耽搁了十天。六百里加急的急报很快等来六百里加急的制令。

    由于杜士仪将孙万明所述一一如实奏报,尤其禀明了乌罗艺有打下岚州州治宜芳县,然后拿下东西的静乐、合河,占据岚州全境谋叛,然后向突厥称臣,继而号召四境相从的野心,李隆基对于一个小小的先锋使竟然如此狂妄大胆自是又惊又怒。然而,杜士仪所奏情势所逼,为安抚计,不得不许之以只诛首恶,他也不得不接受。毕竟,别说小小一个岚州,当初权梁山等人在长安谋叛,甚至一度攻入太极宫的时候,宋璟用于安抚人心的也是同样一招。

    所以,对于杜士仪罗列出和杀害岢岚军刘大使有涉,以及事后更率军悍然袭杀于他这代州长史的乌罗艺主从十余人,李隆基自然不会手软,制令上当即定了斩立决。而对于出这么大事情,事先却浑浑噩噩根本没有重视,事发时应对慌乱无能,事后也只是小有弥补的岚谷令卢川,天子也好,朝中政事堂的宰相也好,自然都没什么好感,一概免官待选——至于这待选究竟要等候多久,恐怕就只有天知道了。

    至于其他的属官,即便不会在这节骨眼上统统罢免,但考课自然也只有下下了。

    至于杜士仪本人,尽管朝中多有物议,但他一到岚谷县,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叛安抚,政事堂中两位宰相自忖可以昧着良心,但禁不住杜士仪是李隆基熟悉得很的人,不说有多么大的功劳,但至少功过相抵。所以,杜士仪不提自己,只为陷身敌手却宁死不屈的孙万明请功,此刻朝中下来的制令中,孙万明竟是从县尉直升岚谷令,而平叛有功的段广真和张兴,却仿佛并无丝毫升赏。

    处斩乌罗艺等人的这一天,杜士仪并没有亲自到场,而是只由岚州刺史等人到场监斩,而自己则是在如今暂时由他征用的岚谷县衙中,接见段广真和张兴。对于这次带出来的这两个人,他可算得上是很满意了。

    此刻,他打量了一眼两人的表情,便先看着段广真道:“你此次区区二十人便震慑得岢岚军上下不敢擅动,单单以你这等威望,接任岢岚军使,原本是很容易的。岚州谢使君原本有这个意思,但被我回绝了,你可有怨言?”

    段广真登时大愕。尽管他在西陉关时,麾下说是也有五百人,可并不足额,就算足额,根本不可能发生战事的西陉关,比起西北面就是突厥的岚谷县岢岚军来说,也绝对要重要千百倍。更何况,岢岚军大使是正职,品级在其次,对于蹉跎多年的他来说,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机会,可杜士仪已经替他回绝了!心里忍不住生出一丝郁闷的他突然对上了杜士仪的目光,想到杜士仪之前让他随行巡视时问过的话,不觉又陷入了深思,最终方才说出了一句话。

    “我听使君的。”

    杜士仪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果段广真就此生出怨尤,那么,他会按照岚州刺史之前所请,直接把人留在岢岚军,然后为其请功,这样大使之位依旧会落到段广真头上,但日后如何,他就撒手不会再管了。可段广真在诧异和失望之后,最终还是选择了服从,那就代表着他可以更加放心地用一用这个排兵布阵很有一套,本身又颇有能力的段广真。

    “很好。大同军之行至关紧要。你先下去好好准备一下。明日就出发。”

    等到目送了段广真行礼后离去,杜士仪见张兴仿佛在想什么,他对这个往来更多也更熟悉的年轻人招了招手,旋即笑道:“怎么,是不是在想我太严苛了?有功不赏,不是御下之道?”

    “使君能对挺身而出宁死不屈的孙少府那样赏识,不惜举荐其直擢岚谷县令,又怎会置段将军功劳苦劳于不顾?”张兴本就是聪明人,杜士仪不说他也会往这上头猜,更何况杜士仪这反问中无疑就是这个意思。果然,他如此一问后,杜士仪就意味深长地回答了一句。

    “岚谷县太小,岢岚军同样太小了。”

    见张兴会意点头,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孙万明是明经及第,出仕已经十年,论理不应该事到如今还在任县尉,之所以蹉跎至今,是因为他在捕贼尉的任上恶了上司,后来被贬到西南之地任县尉,这一次是才调回河东道来。我举荐此人为岚谷令,也是因为他的资历原本就已经足够了。反而你身为处士,虽署理过代州州学经学博士,可我辟署你为巡官还时日尚短,如今因功请奏,州县实职固然是有,但区区一个县尉不够你展才。而以你的出身资历,难保上司同僚不排挤。”

    “使君的苦心,我明白。正如使君刚刚说岚谷县和岢岚军太小,即便是英雄,若无用武之地,岂不是可惜?”

    “你明白就好。不过你此次功勋不小,我不会埋没你的,待我回归代州之后,便会奏报李公,以你为河东节度掌书记,请奏朝廷,为你带试校书郎衔。”

    尽管试校书郎也就是挂个名,能够拿到校书郎的俸禄,并不代表就能真正跻身校书郎那等清贵官之中,但张兴仍然大受震动。他几乎想都不想便长揖行礼拜谢,等到杜士仪吩咐了他去刑场打探以及其他几件事,他告退了出来时,心中仍然是热乎乎的。

    杜士仪这样一个上司,着实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和段广真全都不是嫡系,可一旦受到任用而有功,杜士仪竟是毫不吝惜为他们争取恩赏,就连孙万明这样原本该素不相识的亦然。

    而杜士仪自然不会忽略了孙万明。不说那是宇文融临终前托付给他的名单上的人,单单是孙万明在此次兵变中表现出来的气节,那就值得他敬重。尽管此人最终没能忍住,以至于身陷囹圄遍体鳞伤,可想想若真的是那般隐忍能谋的人,也不至于被上司排挤到十年无有寸进的地步,他也不能太苛求。所以,当他来到县廨后头,那间卢川腾出来特意安置孙万明的屋子时,他不禁生出了一个念头。

    如果卢川知道孙万明从此之后就会成为这岚谷县廨的主人,会不会后悔当时没有挺身而出?

    “杜使君!”十天的休养,尽管受的外伤很不轻,但在大夫的精心调治下,孙万明的精神气色都好得多了。由他接任岚谷县令的制令,下头人哪里忍得住,早就告诉他了,甚至还团团围着好一阵恭喜,可他自己却有些惶恐。此时此刻见杜士仪快步下来,前头那些日子动弹不得,如今却总算能在屋子里活动的他正要下榻,却被杜士仪一把按住了。

    “你伤势尚未痊愈,不可妄动。”

    “哪里就这么娇贵。这些天来,都要别人照顾我,外头的事情甚至要劳烦杜使君亲自操劳忙碌,如今我却受升赏,实在是受之有愧!”尽管仕途多年无有寸进,但孙万明的性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爽直急躁,此刻咬了咬牙便开口说道,“我既不曾拖延乌罗艺谋叛,又不曾抚军安民,却反而占了使君的功劳,我……”

    见杜士仪和孙万明说话,原本在屋子里守着的大夫自然知情识趣地退下了,留出了清净的地方。

    此刻,杜士仪看到已经四十出头偌大年纪的孙万明涨得脸色通红,他就摇摇头说道:“是我在上奏朝廷的奏疏中举荐的你,所以,你不用受之有愧。关键时刻能够挺身而出,而又在人蛊惑挑唆未果动了严刑之后,还能够把持得住,你已经很了不起了。更何况,我知道你从前第一任时,之所以不为上司待见,正是因为在括田括户时得罪了本地大族,不受贿赂,犯了众怒。你这十年来的官途正应了一句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等大丈夫,区区一介岚谷令,算得了什么?”

    孙万明入仕这么多年,见过的上司也不少了,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窝心的话,他只觉得整个人从外头一直热到了肺腑深处,一时喉头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知道紧紧握住杜士仪的手。突然,他又意识到了之前大夫悄悄告诉他的那件事,脸色一下子又刷的变成惨白一片。

    “承蒙使君赏识,我实在是惭愧得无地自容,可是……可是我恐怕要落下残疾,不得不辜负使君美意了。”

    见杜士仪面色陡然之间无比震惊,他不安地看了一眼左手,低声说道:“我的左手被人用棒子打折,又悬吊太久,大夫说,就算再尽心调制,恐怕也难以活动了。”

    尽管心下大吃一惊,可听到是左手而不是孙万明惯用的右手,杜士仪不禁舒了一口气,旋即温言说道:“无妨,尚书省吏部关试的时候,固然讲的是身言书判,缺一不可,但此次你挺身而出乃是大义,若有身体损伤,那也是没办法的,怎至于就此不能做官?别说你这左手是否能恢复还不一定,就算真的不能动,你左臂仍在,形体尚全,用得着这样妄自菲薄?你不要忘了,你家中尚有妻儿老小,他们如今正以你为傲,别辜负了他们!”

    “我……”

    在杜士仪的目光逼视下,孙万明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涩声答道:“我明白了!我不会辜负了家人,也不会辜负了使君厚待!”

    “那就好。”杜士仪转怒为喜,笑着松开手示意孙万明躺回去,这才开口说道,“明日我就要北上朔州。你病体未愈,专心养病即可。记住,岚谷县如今正在动荡不安之际,你早一日痊愈,就早一日能够让此地安定,切记!”

    尽管年龄相差十余岁,为官的年限却几乎相同,可论及独当一面的经验,杜士仪比孙万明多几倍,因此他接下来一条一条事无巨细地嘱咐,孙万明也听得全神贯注,尤其是对于杜士仪表示,募兵乃是国策,没办法轻易更改,但他定会苦思解决之策时,他还忍不住反驳了一两句,须臾竟是就这么说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外头等候的大夫觉得时间太长敲了门,两个人方才一下子醒悟过来。

    “竟是忘了时间,好了,就是这些事了,你且好好休养,明日就不用特地来送了。”

    “是……”孙万明想起自己刚刚一下子忘情的时候还反驳过杜士仪说的话,可此刻杜士仪却完全不以为忤,他不禁越发心情激荡。眼看着杜士仪到了门口,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竟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使君为何知道我初任官时的情形?我只不过是一出身寒素的无名之辈……”

    “是啊,你确实不是什么久负盛名,文采风流的人。”杜士仪伸手按在门上,顿了一顿后就头也不回地说道,“但是,你做的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还是有人记得的。既然知道你就在岚谷县为官,又是有风骨气节才能的人,我自当力荐用之。”

    因见杜士仪就这么出去了,孙万明不禁呆呆出神。杜士仪的言下之意不外乎是,当年的事情有人记得,而且对他很是嘉许,于是对杜士仪提过甚至是力荐,所以又因为他这次的举动,杜士仪方才会对他如此不遗余力地提携。可是,那究竟是谁,是谁会对如此真心待他?

    这一天夜里,当杜士仪睡不着披衣起床到院子里散步的时候,却发现树下正站着一个人。认出那是身形至今尚未恢复过来的赤毕,他便悄然走上前去。然而,他的武艺相比赤毕来说自然就谈不上高明了,尚未欺近十步之内,原本怔忡出神的赤毕就已经陡然惊醒回头看来。

    “郎主……”

    “今夜是你轮值?”

    “上半夜是我。”赤毕笑了笑,上前来替杜士仪拢了拢肩头那件外袍,这才问道,“郎主这是睡不着?”

    “这次出来,原本我最重要的是巡查大同军,没想到在岢岚军就遇到了这样的事。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孙万明便是宇文融那张名单上的人之一。”

    听到这个答案,赤毕只是微微一愣,随即便笑道:“原来如此,我还在想,就算他气节风骨可嘉,不过区区一个县尉,郎主对他实在是太优厚了。”

    “那也是志在试探和考察。几番相处下来,这孙万明确实可用,或者说,也许他在才能家世上头,未必及得上宇文融举荐的其他人,可在人品上还有胜过之处。宇文融出身京兆世族,因为寒微时吃了太多的苦头,所以简拔人才时,更多的是投世族权贵之所好,更多的是妥协。可结果如何?一朝事败,甚至就没有几个能够为他说话,能够为他奔走的人。因为世族都有亲族,都有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利益关联,谁都不能轻举妄动。更有甚者,理所当然,不知感恩。”

    赤毕刚刚出神,也正是想到了和宇文融相处的那一年多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足以让原本对宇文融并不以为然的他,深刻体会到这位曾经的宰相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当杜士仪此时此刻用这样尖刻的语句点穿了这一点时,他心里竟也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快意。

    “有这样的前车之鉴,郎主日后用人,当不会如他这般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你说得对。”杜士仪点了点头,却再也没有说什么,转身回了屋子。即便他如今在用人时比从前更加功利,但他没什么后悔。既然要成为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那么,他至少要把所有的枝叶都纳入掌控之中!

    王屋山仙台观中,这两年来大多数时候都是清净得可以说是过分冷清了。尽管大唐公主拜道士为师本就不是第一次,当初她和金仙公主在睿宗初年,甚至还拜过一个后来证明是声名狼藉的道士为师,但她这一次拜了司马承祯为师,却是真心实意的。司马承祯对功名利禄全都不在意,而且是真真正正信奉坐忘成仙,餐风饮露的那一套,所以久在红尘打滚的她最初很不习惯,反而金仙公主对此信之不疑,可她已经觉察到有人对玉奴的窥伺,便索性横下一条心就此在仙台观隐居,就连上一次杜士仪因宇文融之事被宣召回京,她也一力克制自己,没有贸贸然现身。

    如今的杜士仪已经不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一介士子,而是权掌一方的河东节度副使,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与其太亲近了。

    如今的她已经韶华老去,甚至说不清对杜士仪究竟是一种纯粹视作为知己好友的状态,还是如同固安公主那样,把他当成了弟弟一般——她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三人中最年幼的,至于其他并非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纵使在外头表现得再亲密,终究还要差些。更何况,唯一的嫡亲兄长是天子,早已不是当初可以任性撒娇,期冀庇护的兄长了。

    “贵主,贵主!”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出神的玉真公主回头一看,见是自己最信任的侍婢霍清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她不禁打趣道:“什么事让你急成这样?怎么,难道是杜十九郎又闯了什么祸,又被宰相们提溜到长安来了?”

    尽管知道主人心情很好来之不易,但事关重大,霍清还是不得不先整理了一下思绪,随即方才轻声说道:“雅州急报,太真娘子的父亲,雅州长史杨玄琰过世了。”

    “什么!”

    玉真公主登时大吃一惊。杨玄琰虽是勉强也算出身名门望族,但和弘农杨氏的关系已经远了,再加上才能平平,倘若杜士仪不是因为爱徒玉奴的关系,为他通路子找关系,他不至于到西南重镇之一的雅州出任司马,任满之后因为茶引之功,又再次原地擢升为长史。她也听说过杨玄琰的身体并不算太好,可也没有太往心里去,毕竟,这年头讲的是命中注定,再说杨玄琰贵为雅州长史,总不至于请不到名医。于是,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方才叹了一口气。

    “去带太真来吧。”

    过了年就已经十三岁的玉奴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尽管身上穿着道袍,但这丝毫无损她的天生丽质,面对师尊的召唤,她提着裙子一路疾跑了过来,到玉真公主面前时方才气喘吁吁地问道:“师尊叫我?”

    在王屋山中的这些日子,看似寂寞冷清,但玉奴常常带着人在山中嬉戏,再加上司马承祯对于音律颇为擅长,尤其是道曲更为一绝,她兴之所至便跟着司马承祯一块谱曲奏乐,有时候还琢磨着加入乐舞,倒过得特别快乐。两年时间里,她竟是显得丰腴了不少,白里透红的丰润双颊上,此刻还挂着欣喜的笑容。

    面对这样的爱徒,玉真公主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可是,有些事情瞒得住,有些事情瞒不住,她在沉默了许久,眼见得玉奴已经有些担心的时候,方才面色苦涩地说道:“太真,雅州来信,说是你的父亲……过世了。”

    “父亲?阿爷?阿爷过世了?这不可能!”

    玉奴的第一反应便是荒诞无稽,可是,当看到师尊的脸色郑重,她就意识到,这么大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有人和自己开玩笑的。尽管她已经习惯了在王屋山仙台观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明白暂时不能回去和父亲团聚,可此时此刻,她仍是禁不住分外痛恨痛恨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的自己。脚下一软的她瘫坐在地上,可喉咙里再也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有泪水顷刻之间糊满了眼睛。

    阿爷,那是她最最喜欢,最最放不下的阿爷,可如今他没有等到她回去就这么走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