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番外 纸短情长(上)

苏尔流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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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纸短情长(上)

    活到十八岁时,我倚老卖老, 不怎么想动。|

    作为一条狗, 我辈份儿不低, 不动家里人倒也都不嫌弃。

    在露台上晒太阳的时候, 我听到爸爸在接电话。

    他避着妈妈, 避开弟弟, 但唯独不避开我。

    那通电话很长,可他几乎没怎么说话。

    我听到的只有“我知道了”, “体检报告先扣在你那儿”。

    电话打完了,他在我身旁坐下。

    湿凉的风从露台吹过来,吹得我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我前爪一蹬, 爸爸替我顺了下脑后的毛, 又把和我毛色一样的薄毯搭在我背上。

    我于是转过头去看他。

    他望着我笑了下, 眼角好像有水光在闪, 我认真查看时, 却又不见了。

    他揉了下我的脑袋对我说:“可惜你也老了。”

    他说:“也陪不了她太久。”

    我是老了, 活不了太久了。所以不能帮他照顾妈妈和弟弟。

    爸爸这么说,我侧头蹭了他腿一下。

    我要是走了,一定舍不得他。

    我不会说话, 但我想他懂了我的意思,因为我蹭完了,他叹了口气把我抱了起来。

    他似乎有些难过,可能是因为我快到寿终正寝的年纪,离死不远了。

    我也难过, 于是狗腿紧紧扣在他臂弯上,表明我身不由己,没得选择,活到七老八十这件事太过于难为我这条老狗。

    **

    第二天一早,爸爸带弟弟去晨跑。

    弟弟见我蔫蔫地趴在地上,担心我这条老狗是久居室内抑郁了,向爸爸请求带我一起出门。

    爸爸同意了。

    可我老了,不能跑也不能跳,走也走不远。

    弟弟从楼梯下的杂物室里把多年不用的婴儿车翻了出来,弟弟还任劳任怨地清理了半天,最后用这辆婴儿车推着我出门。

    因为我这个累赘,晨跑没有了,只剩晨走。

    弟弟推着我,和爸爸一起沿着湖岸慢走。

    这个场景让我想起小时候爸爸抱着我,背着妈妈在雨中走那一幕。从前我们是一家三口,现在我们是一家四口。

    路上爸爸一直在和弟弟说话,谈弟弟喜欢的足球,谈他的学校,弟弟喜欢什么,爸爸和他聊什么,谈到最后话题转移到外婆身上。

    前些天弟弟从茯苓阿姨那里听来了不少往事,大概是外婆早年不喜欢爸爸,于是他开始不喜欢外婆。

    弟弟不像我那么中庸,他很坚持自己的原则。

    爸爸问他:“知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吗?”

    弟弟不吭声。

    爸爸于是笑:“跟你妈一样,护犊子。”

    身为犊子的爸爸又接着说:“你外婆,和你一样,你妈是她的掌上明珠。你自己怎么想的,她便是怎么想的,好理解吗?”

    我这条旁听人对话的狗是理解了。

    爸爸:“说句话。”

    弟弟:“我如果不理解,你会觉得是我不懂事儿?”

    爸爸快速拍了弟弟后脑勺一下:“要是那样儿,你小子觉得委屈了?”

    弟弟不乐意了,瞪爸爸:“委屈什么?我堂堂一个男人。”

    我佩服弟弟,明明委屈还要装不委屈,还攥着拳说他不委屈,我很想从婴儿车里跳出去到他身前摇尾巴。

    爸爸听完似乎又笑了。

    他对弟弟说:“你护犊子,爸爸感谢你,不会怪你。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是好的。我撑你。但我们家里一共就这么两个女人,你妈和你外婆将来都要托付给你照顾。尊重她们,是个前提。”

    弟弟脑筋转很快:“那你呢?”

    爸爸:“我在,我们一起照顾。我如果不在,也会远远地看着你这个男子汉照顾她们。世界上的其他男人,你爸都信不过,所以你得能扛事儿,别让我失望。”

    我知道爸爸说的是假话,世界上的男人他相信的不止一个,好几个来过家里的叔叔他都信得过。一切都是为了让弟弟和外婆和好,我懂。

    弟弟似乎受到了鼓舞,我从他声音里都能听出来他的决心:“我是你生的,你可以信我,没有问题。”

    弟弟像拜把子一样和爸爸击掌,一言为定的意思。

    **

    那天午夜,老来浅眠的我睡到一半听到脚步声,于是睁开眼。

    是爸爸从卧室里轻手轻脚地出来,坐到客厅中。

    他没开灯,就那么坐着,坐了好久都没有动。

    我于是爬起来走过去,趴在他脚边。

    他低头看我,还嫌弃我:“一把年纪了,粘人这毛病也不改改。”

    我脸皮厚,被嫌弃了也爬上沙发,又进一步爬到他腿上趴着,做实这个粘人。

    他略微无奈,抱着我起身,离开客厅,去了二楼的书房。

    那个晚上,我看着他在一张张手帐上填满他那手小楷,又将它们放进碎纸机里销毁。

    而后他开始写邮件,发给茯苓阿姨和朱古叔叔,他们是妈妈最信得过的朋友,如今都和我们不在一座城市里。他设了定时发送,时间在明天下午。

    邮件写完了,离天明尚早,爸爸又把我抱到楼下,放我回我的小床,而后他回了卧室,赶在妈妈醒来之前躺进去。

    **

    天亮后,他们一起出门。

    似是有大事要发生,除了要去学校的弟弟外,神情都很严肃。

    一直到夜里九点半,天黑了,妈妈披着月色只身回家,弟弟和爸爸都没有回来。

    和爸爸一样,妈妈进门后也没开灯,一个人在沙发上,和昨夜爸爸做过的位置几乎一样。

    我同样靠过去,用尾巴扫妈妈的腿。

    妈妈于是摁开落地灯,瞅了我一眼,可能是我脸上写着饿,她起身替我倒狗粮。

    我还没开动,门铃响了。

    妈妈去开门,门外是风尘仆仆的茯苓阿姨。

    妈妈有些意外:“怎么这会儿过来?”夜深了还从外地空降而来。

    茯苓阿姨:“我现在当甩手掌柜,又不接桉子,还不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一段时间没见了,还不许我过来熘达下?”

    进门后,茯苓阿姨又问:“我干儿子呢?”

    妈妈:“搁我妈那儿。”

    两人坐下来,茯苓阿姨顺手把所有的灯都给摁开,我也跑到她们对面去趴着。

    坐下来,都挺安静,茯苓阿姨很快坐不住了,又站起来:“我倒杯水,润润嗓。”

    妈妈追问:“晚饭吃了吗?”

    茯苓阿姨不知道想起什么,定住不动了,水也不倒了,而是回到妈妈身旁坐稳:“飞机餐,吃了。”

    又没了声儿。

    隔了三秒,茯苓阿姨说:“不装了。姜湖,我为你来的。”

    妈妈有片刻怔愣。

    茯苓阿姨:“我知道了。他下午给我发了封邮件,又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请我来的。”

    妈妈:“白天在几家医院重检,一直到住进去,我几乎一直和他在一起,没见他联系谁,什么时候的事?”

    茯苓阿姨:“是下午没错。只要想做,只要有心,总能逮到空档。他请我来,在他不在的时候,陪陪你,和你说说话。替你开车,免得你路上多想分心搞出事儿。”

    妈妈闻言轻呵:“他还没走,就怕我想不开做什么。这一关要真是过不去了,难不成还请你来我家陪我住,朝夕相对吗?”

    茯苓阿姨:“……”

    茯苓阿姨:“实话告诉你,他有这打算。如果真有那一天,你最难的那段日子,让我们来陪你住段时间,走出去。”

    妈妈沉默了。

    茯苓阿姨说:“因为你坚强,所以他怕你难过也难过得后知后觉,而他那时候已经没有办法给你擦眼泪。”

    ***

    我这条老狗听了这么多,已经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起不久前爸爸对我说:“可惜你也老了,也陪不了她太久了。”

    他用了“也”这个字。

    他没回来。我这条笨狗突然很想他,我想问问妈妈他在哪里,可是我没有办法开口说话。

    我只能站起来,走过去蹲在妈妈脚边,像我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这些年来,我陪爸爸妈妈祈福过,有时候妈妈的愿望会出声儿说,我知道她总是求爸爸身体安康。

    我知道人用来祈愿的事,都是有风险的事。

    ***

    妈妈:“你把他的打算都捅给我,不怕他跟你急?”

    茯苓阿姨没迟疑:“他不会。”

    妈妈笑了下,用手罩住眼睛,这世界上了解爸爸的人不少。

    茯苓阿姨抬手似乎想抱妈妈,迟疑了下又收了回去。

    妈妈说:“我没什么,他没必要操这心。他是无父无母长大的,我不会让瞿遇过那种日子。”

    瞿遇,是我弟弟。

    茯苓阿姨:“你总得允许他做点儿什么。”

    妈妈没对这话起什么反应,而是告诉茯苓阿姨“我对他提了个要求。”

    茯苓阿姨问:“什么要求?”

    妈妈:“活着,至少撑到瞿遇成年以后。”

    妈妈说:“我不算贪心。”

    茯苓阿姨这次没再犹豫,她抱住妈妈,这是人给人最基本的安慰,我见过许多次。

    妈妈:“我说即刻入院,他听我的;他说回家睡一觉,我说好,听他的。”

    窗外的夜沉静如水,室内的人和狗都不平静。

    妈妈:“只是下午坐在病房里,静下来想,还是不舍得。不是很不舍,只是有那么点儿,一丁点儿。人可能都这样,四五十岁时想六七十岁,六七十岁时又惦记到七老八十。”

    ……·

    那一晚,茯苓阿姨劝妈妈睡着后,她自己又从主卧出来招呼我。

    见我食欲不振,还跟我说了会儿话。

    茯苓阿姨来家里的次数多,家里各处的地形她都熟悉。

    她和爸爸在时一样,抱着我上楼,钻进书房。

    从前她来做客,有急事时就会借用家里的书房。爸爸妈妈也没有避讳她的东西。

    从年轻时那场重创中复苏后,爸爸便彻底离开核电一线,转入高校进一步研读核物理,而后留在了研究阵营中。茯苓阿姨在他和妈妈的藏书中逡巡半天,最后没抽书,从里面找出了一本相册。

    她远道而来,但没什么睡意,只是随意找点儿消遣。

    坐下来翻了几页,她随手拉开书桌旁的抽屉,习惯性地从里面找书签。

    她刚拉开,就吐了句:“日。”

    我跟过去看,抽屉里是一堆药**,连我都不知道那里什么时候放了这些东西。

    茯苓阿姨扔了书,开始打电话,电话乍接通她便扔了一堆诸如狼心狗肺的词过去,像是心情极度恶劣找人发泄一般。

    身为狗,我不太理解这个词的意思。

    我又趴下去,打算养精蓄锐。

    后面的话有的我懂,是骂人。她骂了很久,甚至没给对方说话的机会,最后又扔了句:“打错了。”

    而后茯苓阿姨便把电话给挂了。

    她挂了电话,我便感觉到有水掉在我背上,一滴一滴。

    她哭了?

    很快,茯苓阿姨刚扔到一旁的手机再度响了起来。

    她没接,那电话又打了第二遍,而后是第三遍。

    响到第四遍的时候,她接了起来。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茯苓阿姨回:“别,你别过来。”

    我以狗的听力觉得这话里有哽咽的声音在。

    隔了几秒,她又说:“我还好。”这次声音正常。

    对方似乎不信,她又解释:“我骂你就是安慰我自己。”

    我:“……”电话那端的人有些惨啊。

    她说挂电话,便把手机重新放回桌面上,隔了几分钟,她似乎想起什么,又把手机拿起来。

    我见她盯着手机屏不动,她蹙眉,而后将手机贴回耳侧:“怎么不挂?”

    哦,原来两个人都没有挂电话。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茯苓阿姨回:“是是,是我不对。”

    像是那边的人在教育她,并指出她的不当行为。

    隔了几秒,茯苓阿姨回:“嗯嗯,我错了。”

    看来这教育还在继续。

    又隔了几秒,茯苓阿姨说:“时酒,我道歉。我求求你别说了。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骂你,你要来我九十度鞠躬欢迎。行了吗?”

    原来是骂得时酒叔叔。

    **

    等茯苓阿姨挂了电话,她低头看着我,又把她刚才摔关上的抽屉拉开,看着那些****罐罐。

    她对我说:“你主子是个好人,是老天没长眼。”

    作者有话要说:下就不是柴大爷视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