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站起来

江山至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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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0章 站起来

    天子的一个旨意,可以顷刻间调动起整个朝堂,紧接着,天下万民顺遂他的心意而动。

    征发粮食、调动民夫,乃至于号令千军万马,镇压国内或是讨伐敌国。

    但组成朝堂的,是人。

    天下万民,也是人。

    人心,是永无止境的贪婪。

    颜季明希望证明自己能做到最好,证明自己有坐到这张位置上的资格,他为了做到这点,愿意舍弃很多东西。

    自沈青离开后,他的一名副手被提拔上来,暂时代替他的差事。

    实际上,本来也可以责令刑部等有司查办,这样一来更为光明正大,但颜季明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态度,而万花永远是最能贯彻他意志的。

    万花查出的犯人,不经由刑部审讯,全部押入万花死牢,被时人称之为“诏狱”。

    除了陛下的命令,没有其他人能在里面逾权做事。

    进去,就是个死字。

    街面上,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退去,神色大多惊惶不安。

    穿着制式黑衫的一队人缓步走过,神色淡漠,手按刀柄,所过之处仿佛带着一阵煞气扑面而来。在他们身后,则跟着大队被称为“天子亲军”的禁军,前身正是魏博牙军。

    他们在一处府邸前停下脚步,为首的人微微颔首,立刻有数名万花探子跑出,合力扛起破门锤。

    砰!

    木质的大门颤抖起来,接连几声,便被暴力破开,刀刃出鞘的声音不绝于耳,从里面响起的惨叫声不断刺激着人群的耳目。

    大多数人虽然畏惧,但竟然还有人低喊“杀得好”。

    朝廷早有明旨,宣布了整件案子的大体缘由,也就是说,这些被抓捕的贪官污吏,夺走了本应用于百姓身上的钱粮。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而夺人钱财尤甚杀父。

    “娘子...娘子快逃!”

    噗!

    刀刃透胸而过,

    婢女的尸体被钉死在木门上,鲜血淋漓而下,坐在闺房里读书的李家大娘子吓得尖叫起来,而闯进来的禁军不由分说,直接将她拖了出去。

    李家大门外,一名女道士冲出人群,冷艳的脸上,此刻已经满是讶然和惊恐。

    “李宣义家为何有兵卒进去抓人?”

    旁人听到疑问,冷笑道:

    “这位宣义郎,走了旁人的路子,经手了些朝廷的钱,被人抓住,也算是个贪官污吏,死的正好。”

    听到死字,李冶脑海里轰的一声,身子早就软倒,不得不扶着一旁的墙壁,勉强撑着身子。

    好在她脑子还算清醒,没有在此刻喊出什么。

    这位被抓的宣义郎,正是她的父亲。

    李冶十一岁时,就被父亲送到京中玉真观出家为女道士,如今已经十余年了,但看到家里人被一一抓出来,眼眶里顿时盈满泪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哭什么?”

    旁边响起一个冷漠的声音,李冶泪眼看去,是一个身材健硕的男子,脸颊线条硬朗,整个人显得瘦削,神情漠然。

    “这帮贪官污吏,若不杀的干干净净,这大魏岂不是迟早败在他们手中?”

    “若真是贪了钱财,只罚他便好,这般牵连全家,岂不是太过了么?”

    呵呵...

    男人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的眉头一皱:“你与这家,有亲?”

    李冶心里顿时狂跳起来,神情骇然,朱唇嗫嚅了一下,轻声道:“没有...”

    “哼。”

    男人冷笑道:“宣义郎是最后一家,今日饷午时分,天子要亲临城中,召集百官和长者,当众公审贪官污吏,你若是与他们有亲,不妨去听听,也好瞧瞧他们为何这般该死!”

    说完话,他便拂袖而去。

    李冶看到他穿着一身黑衫,走入一队人中,跟着那伙兵卒押运着抓到的犯人离开了。

    既然是天子亲临公审,地点早就传开,现在离饷午还有好一段时间,但那里已经挤得人山人海。

    李冶缩着身子,不安地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群,他们大多神情狂热,很是兴奋。

    一名身材佝偻的男人,拼命扒着身边人的身子,勾着头往前看,对身边的同伴吐沫横飞:

    “杀官,

    一天杀这么多官儿,

    好啊,过瘾的很啊!”

    不用别人提醒,李冶也看出来自己与这儿格格不入。

    她还穿着一身素色道袍,白净的像朵不染尘埃的花,虽然已经二十多岁,却依旧是秀美少女,柔弱不能自持,身姿惹人怜惜。

    有不少人早就盯上了她,彼此交换着眼神。

    好在现场有禁军维持秩序,刀刃在前,人群的脑子也清醒了许多。

    “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大殿上,一人出列跪在御阶下,掷地有声,群臣为之侧目。

    李萼抬头看去,崔佑甫沉默不语,严庄则是冷笑一声。

    司农卿段秀实,

    曾被天子赞誉为刚正之臣。

    颜季明盯着他,眼里闪过一丝阴冷。

    段秀实此人在历史上所作所为堪称纯臣,于文武两道都较为精通,最后不愿投降逆贼朱泚,被其党羽乱刀砍死。

    颜季明欣赏这样的人,但今日正是他要借题发挥的时候,如何能轻易朝令夕改?

    昔日在河北河南,为了迅速填补空缺的官位,他和幕僚商量过之后,开办寒士居,也就是官吏速成,放宽做官的标准,任用大量低微出身的读书人为官。

    有些人确实是怀才不遇,得到机会后愈发感激,勤勤恳恳做事;自然也有人毫无真才实学,侥幸得到了官职,便想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甚至是大行贪污索贿,子弟皆是暴发户,横行乡里。

    如今,却也是该慢慢着手解决的时候了。

    颜季明在此之前本打算手段温和些,慢慢推行官吏奖惩机制,但骤然发觉了长安商行一事,便觉得不能再拖延下去。

    长安,是在自己眼皮底下。

    长安商会,才建立起来不久,身后就是皇家。

    就这样,他们还是敢大着胆子贪。

    “为何?”

    过了许久,他问道,似是对此不解,也是在问段秀实。

    是我一定要借他们的人头巩固威信吗?

    是我一定要杀的长安血流成河吗?

    “朕起身寒微,家父至今不愿受上皇之称,叔父辞去太守之职,两人闲居山野,不受名禄。

    朕本以为,天下官吏都当如他们一般...”

    颜季明缓缓起身,满朝官吏同时拱起朝笏,俯身下拜。

    “朕,可曾亏待过他们?”

    知道俸禄太少,官吏生活不下去,肯定不得不贪,所以严查发放俸禄的环节,增加了俸禄份额,至少做官后不用再去担忧没饭吃了,老实做事,凭着政绩就能获得赏赐和升迁。

    段秀实在心里叹了口气,沉声回答道:“陛下仁心圣明,不曾有亏于下。”

    “朕,可曾滥杀无辜?”

    天子在称帝不久后,诸多政令之中,有一条是发行大魏晨报,朝中三省六部,各自占据一个版面;

    只要抓到犯人,刑部就会在相应的版面简述其罪名。

    晨报连寻常百姓都能看到,请几个识字的人念一念就知道了上面写的什么,如同耻辱柱一般,明确记录下了所犯罪过。

    “陛下口含天宪,所作所为不为私心,皆光明磊落,臣钦佩!”

    “那,朕为何要放过他们?”

    段秀实听到身后的朝臣在小声提醒自己别说了,但他还是深吸一口气,跪伏下来:

    “臣不敢妄言,此等贪官确实罪大恶极,杀之亦无碍,只是其家属;一旦牵连出来,受刑被杀之人将成千上万,

    人生不易,何况其中必有无辜之人,尚且知道报国,若一旦被杀尽,自此之后,陛下先前苦心经营之朝堂,将闭口不敢妄言;

    天下之人,将望官衙而裹足不前;

    陛下,固然是确定了天威依旧,可失去的,却是长久之计。

    臣斗胆,乞陛下熟思。”

    朝堂为之肃然,片刻后,有声音响起:

    “臣,参段秀实妄议朝政,乞陛下降罪!”

    “臣,参段秀实于朝堂之上蔑视圣躬,大逆不道!”

    “臣,参段秀实......”

    几乎无人赞同他的话,就连房琯等与他一般的前朝旧臣,此刻也大多低下头,沉默不语。

    颜季明鞭挞朝堂,让它运作起来完全顺遂自己的心意,无论段秀实声音有多悲切有多真诚,却也激不起他们的同情心。

    因为,他们都是官。

    固然有御史有监察有万花,但坐到了官儿的位置上,总能有办法避开一些目光。

    做官凭的是本事,

    做好官,凭的是良心。

    而要把官做的长久,就要把自己的良心掏出来,一口口喂给自己吃掉。

    颜季明没有说话,盯着段秀实看了片刻,轻声道:

    “司农卿,今日陪朕去看公审。”

    朝廷里声音为之一静。

    禁军骑兵在前开道,全都是出身各军中的精锐士卒,抖落出一身骁悍气势,人群便乖巧分开,根本不用人教,便跪伏在道路两旁。

    颜季明曾经有一次试着提前让人告诉百姓不用跪伏,大部分人便站起身,而等他到来的时候,许多人却又跪下,高呼万岁。

    听着外面的万岁之声,颜季明在段秀实惊愕的注视中摘下冠冕,叹了口气。

    “外面的声音,听到了么?”

    “臣,听的真切。”

    “段公,”

    颜季明笑了笑,索性直接撩起车帘,让外面的声浪直接涌进来。

    “朕下令杀他们,百姓,可是高兴的很啊。你现在,还认为他们会觉得朕残暴么?”

    颜季明毫不忌讳,段秀实愣了愣,看着天子戏谑的年轻脸庞,心里一狠,沉声道:“在臣看来,这些人口中所呼万岁,并非是出于真心实意。”

    要死,那就死吧。

    但自己就算是临死前,也得进谏。

    “哦?”

    “在臣看来,小民无知无识,平日里背朝天,面朝地,躬耕求食,但凡有天灾人祸,便容易家破人亡,生平不易之事极多。

    而权贵也未曾将其当做人看,动辄呵斥,驱使如牲口,

    臣年轻时,曾见一贵人之子,纵马撞死一佃户之子,后者甚至需上门请罪,待得贵人宽宥,才敢将亡子下葬。

    而莫说是大唐百年,过去千载之内,从来都是这般。”

    段秀实声音悲戚:“权贵,从不把他们当人看,呼之为贱民;久而久之,就连后者本身,都不把自个当人看了。

    过去两年,国内烽火遍地,各地流民数以百万计,迁徙逃难途中,饿殍遍地,横尸遍野,他们往往也都是把亲人的尸骨略作掩埋,便又匆匆上路。

    甚至是亲儿死在面前,亲女被人分食,也不过是干嚎几声...”

    “陛下,真的以为他们是高兴吗?

    他们只是高兴看到以往高高在上的人像猪狗一样的被士卒牵出来杀了...高兴的,是看到他们家破人亡,

    同胞死于前而不加怜悯之意,死者暴尸于野而未有不忍之心,

    此...愚民也。”

    御辇缓缓停下。

    百姓的声音几乎震耳欲聋。

    当年轻天子走下御辇的时候,

    黎庶俯身,

    将士敛甲,

    百官低头,

    在场所有人都跪伏下来,高呼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颜季明深吸一口气,就算是曾经执掌千军万马,但这种万民跪伏只呼自己一人万岁的场面,依旧让他心潮澎湃。

    自己,

    配得上这声万岁吗?

    这份滔天的权力,能让天下都跪伏在自己面前。

    但,

    自己的初衷是为了什么?

    他放眼望去,偌大一座长安,此刻没有站着的人。

    哦,记起来了。

    我,

    想让他们不要再跪了。

    “平身。”

    成千上万的人,在此之前没有任何演练,没有得到任何提醒,此刻整齐划一,埋头高呼:“谢陛下!”

    他走向公审的场地。

    而在这短短的路途中,禁军将士身着甲胄,站起身时略有迟滞,一个满脸是泪的女子,忽然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奔向了天子。

    锵!

    顷刻间五六把长刀横亘在她白腻的脖颈上,柔弱的仿佛一口气吹去,脖颈就会随风而断。

    万花密探们没有立刻落刀,因为天子微微摆手。

    “你,要行刺朕?”

    “小民不敢!”

    李冶抬起头,露出一张秀美如画的脸。

    “小民斗胆,斗胆求陛下,求您...饶了小民的家人...”李冶本来脑海里不断组织着语言,但在看到那个身影的时候,早就吓得浑身颤抖起来,只知道翻来覆去的乞求。

    “呵。”

    天子轻声一笑,李冶怔怔看着他英武的脸庞,清楚听到了回答。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