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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习开始的这天,郑晨走出校门,去看望她的学生们。她班里的四十五个孩子,除了两个外地未归的,其中有八个经过山谷世界的考察被选送到中央,其余的孩子现在已分散到这个城市中,以他们的父母为师,开始了人类历史上最艰难的学业。
郑晨首先想到的学生是姚瑞,在剩下的三十五个孩子中,他要学习的课程属于较难的一类。郑晨乘地铁很快来到了近郊的一个火力发电厂。在超新星爆发前,由于首都的环保要求,这座电厂已停止运转,等着被拆除,但现在它又开始发电了,仅仅是作为一个课堂。
郑晨在厂门口见到了自己的学生,还有他的父亲——这个发电厂的总工程师。当姚总向她问好时,郑晨百感交集地说:
“您就像我六年前一样,要第一次走上讲台了。”
姚总笑着摇摇头,“郑老师,我肯定比你当年更没信心。”
“在以前的家长会上,您总是对我的教学方式不满意,今天我倒要看看您是怎么做的。”
“我们是历史上最难的老师了。”总工程师长叹一口气说,“好了,我们该进教室了。”
他们三人走进厂门,同他们一起走进厂的,还有许多对父子、母子。
“好粗好大的烟筒!”姚瑞指着前方兴奋地喊道。
“傻小子,以前我就告诉过你,那不是烟筒,是冷却塔!看那边,厂房后面,那才是烟筒。”
姚总领着儿子和郑晨来到冷却塔下面,这里正向一个圆池子中下着暴雨。姚总指着那个圆池子对姚瑞说:“那就是经过冷却的发电机循环水,那水是温的,十五年前刚进厂时,我还在那里面游过泳呢。”提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他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他们接着来到几座黑色的小煤山前,“这是贮煤场,火力发电厂是靠煤的燃烧产生的热能发电的。我们这个厂,如果满发,一天要消耗一千二百吨煤——你想不出这是多少吧?看那列有四十个车皮的运煤火车,这么多煤大约要装满六列这样的火车。”
姚瑞吐了吐舌头,对郑晨说:“郑老师,真够吓人的!我以前还真不知道老爸的工作这么有气魄!”
姚总长出一口气说:“傻小子傻小子,爸爸真像在做梦啊!”
他们沿着一条长长的输煤皮带走了好长时间,来到一台很大的机器旁,那机器的主体是一个不停转动的大圆筒,它发出的声音像不间断的惊雷,让姚瑞和郑晨头皮发炸。姚总紧贴着儿子耳朵大声说:“这是磨煤机,刚才那条长皮带运过来的煤在这里被磨成细粉,很细的,就像面粉那样……”
然后他们又来到一座钢铁高楼下,这样的高楼有四座,同冷却塔和烟筒一样,远远就能看到。姚总介绍说:“这就是发电锅炉。刚才磨煤机中磨出的煤粉,在这个大锅炉的肚子里用四根喷枪喷出去燃烧,在炉膛正中形成一个火球。煤这样能燃烧得很充分,烧完后只剩下很少的东西,你看,这就是煤烧完剩下来的东西。”他张开手,让儿子看手掌里的一小撮东西,像是许多半透明的小玻璃球,这是在他们路过一个方形水池时,他从池边上抓的。他们来到一个小窗前,透过它可以看到锅炉里刺目的火光,“这是巨型锅炉的墙壁,它是由无数的长管子排列而成的,管子中流动着水,吸收了燃烧的热量后,这些水就变成了高压蒸汽。”
他们又进入了一个宽敞高大的厂房,里面有四个大机器,都是躺着的半圆柱体,“这就是汽轮发电机组,锅炉的高压蒸汽被引到这里,推动汽轮机,带动发电机发电。”
最后,三人来到了主控室。这是一个明净的地方,高大的仪表盘上信号灯如繁星闪烁,一排计算机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图形。除了值班的运行人员外,这里还有不少随父母前来的孩子。姚总对儿子说:“我们刚才只是走马观花。整个火力发电厂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涉及众多的专业,要有很多人一起工作才能使它运行起来。爸爸的专业是电气,电气专业又分高压和低压,爸爸是搞高压的。”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默默地看了儿子几秒钟,“这个专业是危险的,它涉及的电流可以在0.1秒内把人烧成灰,要想避免这样的事发生,你必须对整个系统的结构和原理了解得十分清楚。我们现在正式开始吧!”
姚总拿出一卷图纸,抽出了其中的一张,“先从系统的主接线图开始吧,它比较简单。”
“我觉得一点也不简单。”姚瑞瞪着那张图说,他显然对有人能把那么多错综复杂的线条和符号画到一张纸上感到吃惊。
“这是发电机。”爸爸指着由四个圆圈组成的图形说,“发电机的原理你知道吗?”儿子摇摇头,“那好,这是母线排,发出的电是从这里送出的,你看到它是三相的,知道什么是三相吗?”儿子摇头,爸爸又指着四对相互套着的圆圈说:“那好,这是四台主变……”儿子问:“‘主变’?”“啊,就是主变压器。这是两台厂变……”“‘厂变’?”“啊,就是厂用电变压器……你知道变压器的原理吗?”儿子摇头,“那最基本的,电磁感应原理你知道吧?”儿子摇头,“欧姆定律总知道吧?”儿子还是摇头,爸爸终于忍不住把图纸一摔,“那你他妈知道什么?你上的学都就饭吃了吗?”儿子带着哭腔说:“我们没学过这些呀!”
姚总转向郑晨,“那你们这六年都教了孩子些什么?”
“别忘了您儿子只是个小学生!像您这样的教法,孩子是什么都学不会的!”
“我必须在未来的十个月内使这孩子接受电力学院的全部教育,还要把自己二十年的工作经验传授给他。”他长叹一声道,“郑老师,我觉得我在干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可,姚总,这是必须干的事情。”
姚总和郑晨对视良久,又叹了口气,然后拿起图纸转向儿子,“好好好,那电流电压你总知道吧?”儿子点点头,“那电流的单位是什么?”“多少多少伏……”“狗屁!”“啊,对,那是电压的单位。电流的单位是……是……”“安!好,儿子,我们就从这儿开始吧!”
……
正在这时,郑晨的手机响了,是她的另一名学生——林莎的母亲打来的。林莎家与郑晨家是邻居,郑晨与林莎妈妈很熟,这位医生在电话中说,她没法给女儿上课,让郑晨过去配合一下。于是,郑晨与姚总工程师和他的儿子匆匆告别,向市里赶去。
郑晨在林莎母亲工作的一家大医院里见到了母女俩,她们站在医院后院的一间房子外面,正激动地说着什么。郑晨可以看到她们后面的房门上标着三个醒目的大红字——解剖室。
“这里的味儿真难闻!”林莎皱着眉说。
“这是福尔马林,一种防腐剂,解剖用的尸体就浸泡在这种液体中。”
“妈妈,我不想看尸体解剖,我刚才已经看了那么多肝啊肺的。”
“可你必须搞清这些器官在人体内的相对位置。”
“以后我当医生,病人得什么病,我给他吃什么药不就行了吗?”
“可是莎莎,你是外科医生,你要动手术的。”
“让男孩子去当外科医生吧!”
“别这么说,妈妈就是外科医生,女外科医生也有很多非常出色的。”
问明情况后,郑晨答应陪林莎一起进解剖室,这才使林莎勉强答应去上解剖课。刚打开解剖室的门,郑晨就明显地感到林莎紧紧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在颤抖,其实她自己的状态也比这个小女孩儿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她努力克制着不让恐惧外露而已。一进门,郑晨就隐隐感到一股寒气掠过面颊: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发出惨白的光,解剖台前围着一圈小孩和两个大人——他们都穿着白大褂,加上这里的地板和墙壁也是白色的,使这个白色世界显得阴森森的。唯一的例外是,解剖台上的那个东西是暗红色的。
林莎的妈妈拉着女儿来到解剖台前,指着那暗红色的东西让她看,“为了解剖方便,尸体要进行一些预处理,要剥掉一部分皮肤。”
林莎猛地掉头冲出解剖室,在外面呕吐起来。郑晨紧跟出来给她拍背,她这么做只是为了找个理由走出那间屋子,她努力克制着与小女孩儿一起呕吐的欲望,同时感觉到在阳光下真好。
林莎的妈妈随即也跟出来,弯下腰对女儿说:“别这样莎莎,看尸体解剖是一个实习医生很珍贵的机会,慢慢会习惯的。你把尸体想成一台停转的机器,你只是在看这台机器的部件,那样就会好受些了。”
“妈妈,你也是机器!我讨厌你这台机器!!”林莎冲妈妈大叫着转身要跑,但郑晨一把拉住了她,“林莎,听着,即使不当医生,别的工作也同样需要勇气,说不定比这还难呢!你得赶快长大!”
费了很大的劲儿,她们终于使林莎重新回到了解剖室,郑晨和她的学生站在解剖台前,看着锋利的柳叶刀带着轻轻的咝咝声切开柔软的肌肉,看着白色的肋骨被撑开,看着紫红色的脏器露出来……事后,郑晨非常惊奇当时是什么支撑着自己,更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那个以前连蚕宝宝都害怕的小女孩儿。
……
第二天,郑晨同李智平在一起待了一整天。李智平的父亲是一名邮递员,在这一天,他带着儿子一遍遍地熟悉自己走了十多年的邮路。黄昏时,儿子第一次一个人走完了父亲的邮路。出发前,李智平曾试图把那个大邮袋装到自己那辆心爱的山地车上,但怎么也装不上去,于是他只好把邮袋放回爸爸那辆骑了十多年的旧飞鸽上,把车座放到最低,骑着它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尽管孩子已经把邮路和所有的邮递点都记住了,但做爸爸的总不放心,从孩子独自上路起,他和郑晨就骑着自行车远远地跟着这个男孩儿。当这孩子骑到出路的终点——一座机关大楼的门口时,父亲赶上来,拍拍儿子的肩说:“好了孩子,你看这活没什么难的吧?我干了十几年,本来可能干一辈子的,但以后只能由你来干了。爸爸只想告诉你,我这十几年没有送错过一次邮件。这在别人看来也许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我自己心里很自豪。孩子,记住,不管工作多平凡,只要你尽心尽责去干,就是好样的!”
……
第三天,郑晨去看望了她的三个学生:常汇东、张小乐和王然。前两个孩子同李智平一样,生长在一个很普通的家庭中;只有王然稍稍不同,他的父亲是著名的围棋选手。
常汇东的父母是开理发店的个体户。当郑晨走进那个小小的理发店时,常汇东正在给今天的第三位顾客理发,理完了,那人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坑坑洼洼的脑袋,笑嘻嘻地连声说好,常汇东的父亲很过意不去,坚持不收他的钱,可那人却执意要给。第四位顾客仍点名让孩子理发,当常汇东给他披上罩单的时候,他说:
“小鬼,在我脑袋上好好练习练习,反正我也理不了几次发了,但将来小朋友们还是少不了理发师的,可不能一个个头发长得跟小野人似的。”
随后,郑晨也让常汇东给自己修剪一下头发,结果被这孩子弄得一团糟,末了还是孩子的妈妈帮着修了半天,才勉强看得过去。走出理发店,郑晨感到自己年轻了不少,其实自超新星爆发之后她就有这种感觉。面对一个突然变得陌生的世界,人们的感觉截然不同:要么年轻了许多,要么年老了许多。郑晨很庆幸自己属于前者。
……
张小乐的父亲是一家单位集体食堂的炊事员。当郑晨见到张小乐时,他和几个小伙伴刚刚在大人们的指导下做完了主食和大锅菜,几个孩子战战兢兢地站在售卖窗口前,看着他们做的饭菜一点点卖完,看着外面集体食堂的大饭厅里坐满了吃饭的人,他们紧张地等了几分钟,好像没什么异常。这时,张小乐的爸爸用勺子敲了敲窗子,高声宣布:
“各位,今天的饭菜是我们的孩子做的!”
饭厅中安静了几秒钟,接着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
郑晨印象最深的还是王然父子。郑晨到他们家时,孩子正准备离开家去驾驶员培训班学习。父亲送了儿子好远,长叹一口气,对郑晨说:“唉,我真是没用,活这么大,都不能教给孩子一点实实在在的本事。”
儿子让他放心,说自己肯定能学会开车,肯定能成为一名好司机。
父亲拿出了一个小包递给儿子,“把这个带着吧,没事时多看看多练练,千万不要扔了,以后总还是会有用的。”
同郑晨走了好远,王然才打开那个包,里面是一罐围棋子和几本棋谱。他们回头看看,王然的父亲,国家围棋九段棋手,还在目送着儿子。
同许多孩子一样,王然的命运后来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一个月后,郑晨又去看过他一次。他本来是打算学习汽车驾驶的,却阴差阳错地开上了推土机,这孩子学得很快,郑晨再次见到他是在近郊的一个大工地上,他已经能独立开着大型推土机干活了。看到老师来了,王然很高兴,他让郑晨坐到驾驶室里看他工作。当推土机来来回回地平整着土地时,郑晨注意到不远处有两个人专注地看着他们,让她有些奇怪的是,那是两名军人。干活的推土机共有三台,都是由孩子驾驶的,但那两名军人好像特别留意王然开的这一台,不时地冲这边指指点点。终于,他们挥手示意推土机停下,其中一名中校仰头看着驾驶室中的王然大声说:
“孩子,你开得不错,愿不愿意跟我们去开更带劲儿的东西啊?”
“更大的推土机吗?”王然探身问道。
“不,开坦克!”
王然愣了几秒钟,随即兴奋地打开车门跳下地去。
“是这样,”中校解释说,“由于种种原因,我们这支部队这么晚才考虑培养新一代的接班人,现在时间很紧,想找些有驾驶基础的孩子来,这样上手快些。”
“开坦克和开推土机一样吗?”
“有相似之处,都是履带车辆嘛。”
“那坦克一定比推土机难开吧?”
“也不一定,至少坦克前面没这个大铲子,驾驶它不用考虑前方的受力问题。”
就这样,王然这个九段棋手的儿子成了一名装甲部队的坦克驾驶员。
……
第四天,郑晨去看望了两个女生:冯静和姚萍萍,她们都被分配在保育院工作。在即将到来的孩子世界,家庭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名存实亡,保育部门将成为规模很大的机构,有很多女孩儿将在这个行业中度过她们剩余的童年时光,抚养那些比她们更小的婴幼儿。
当郑晨在保育院找到她的那两个学生时,她们的妈妈正在教她们怎样带孩子,与这里其他的女孩儿一样,她们对哭闹的小宝宝完全束手无策。
“真烦人!”姚萍萍看着小床里大哭不止的小宝宝说。
她妈妈在旁边说:“这是需要耐心的。宝宝不会说话,他哭就是说话,你要搞明白他的意思。”
“那他现在是什么意思呢?我给他奶他又不吃。”
“他现在是想睡觉了。”
“想睡觉就睡嘛,哭什么?烦人!”
“大部分孩子都是这样的,你把他抱起来走走,他就不哭了。”
果然如此。萍萍问妈妈:“我小时候也这样吗?”
妈妈笑了:“你哪有这么乖,常常哭叫一个小时都不睡的。”
“妈妈,我现在才知道你带大我真是不容易。”
“你们以后更不容易。”妈妈黯然神伤,“以前托儿所的宝宝们都有父母,而以后,只有你们把他们带大了。”
在保育院里,郑晨一直呆呆地很少说话,以至于冯静和姚萍萍都关切地问她哪里不舒服。
郑晨想到了自己还未出生的孩子。
现在世界各国都已经禁止生育了,很多国家还为此立法,从而成为公元世纪最后的法律。但在这个时候,法律和政令都失去了作用,怀孕的女性有一半选择把孩子生下来,郑晨就是其中之一。
第五天,郑晨回到了学校。学校里,低年级的孩子仍在上课,而给他们讲课的则是高年级的孩子,这些孩子将被培养成老师。郑晨走进办公室时,看到了自己的学生苏琳和她的妈妈,苏琳的妈妈也是这个学校的老师,她这会儿正在教女儿如何当老师。
“这些孩子真笨,讲了多少遍了,两位数的加减法还是不会!”苏琳气恼地将面前那堆作业本一把推开。
妈妈看着女儿说:“每个学生的理解能力是不同的。”她挨个儿拿起作业本翻看,“你看,这个是不理解进位的概念,这个呢,是搞不懂借位的概念,你必须区别对待。你看看这个……”她递给苏琳一本。
“笨,就是笨!这么简单的算术都学不会。”苏琳看了一眼就把那个作业本丢到一边,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道两位数加减法的算术题,都犯了她这两天批阅作业时已经看烦了的那些愚蠢的错误。
“这可是你五年前的作业本啊,我一直为你留着。”
苏琳吃惊地拿起那个本子,看着那些稚拙的字迹,一点都没认出来那是自己写的。
妈妈说:“教书是一项需要耐心的艰苦工作。”她叹了一口气,“不过你的学生还是幸运的,你们呢?孩子啊,以后谁教你们呢?”
苏琳说:“自学呗。妈妈,您不是说过,第一个教大学的人肯定没上过大学吗?”
“可你们连中学都没上过啊……”妈妈又叹了一口气。
……
第六天,郑晨在西站送走了自己的三个学生:卫明和金云辉是去参军的,卫明的父亲是一名中校陆军军官,金云辉的父亲是一个空军飞行员。赵玉忠的父母是外地来京打工的,现在要同儿子一起回河北的农村老家去。郑晨向金云辉和赵玉忠许诺以后一定去看他们,但对卫明,她却不敢许下这样的诺言,这孩子服役的部队在中印边境,她知道在自己有生的不到十个月的时间里,肯定去不了那里了。
“郑老师,你的宝宝生下后一定写信告诉我他的去向,我和同学们会好好照顾他的。”卫明说完,有力地握了一下老师的手,头也不回地走进车厢,坚定地完成了这次永别。
看着远去的火车,郑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捂着脸哭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脆弱的孩子,而她的学生们都在一夜之间长成了大人。
……
大学习中的世界,是人类历史上最理智和最有秩序的世界,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就在不久前,这个世界险些毁于绝望和疯狂。
在短暂的平静期后,各种不祥的迹象开始显现出来:首先是植物的异常和变异,接着是各种动物的大量死亡,地面上到处是鸟和昆虫的尸体,海面上浮着大片大片的死鱼,地球上的许多物种在几天内就消亡了。射线给人类造成的伤害也开始显现出来,所有的人都出现了同样的症状:低烧,浑身乏力,原因不明的出血。最初,虽然发现了孩子的修复功能,但并没有被最后证实;虽然各国政府都在为孩子世界做准备[1],但部分医学机构却认定所有的人都将死于致命的辐射病。尽管各国政府都极力封锁消息,这可怕的消息还是很快传遍了世界。人类社会的第一个反应是心存侥幸,医学家成了人类寄托希望的上帝,不时传出消息说某某机构或某某科学家研制出了救命的药物,与此同时,尽管医生反复说明现在人们患的不是白血病,但诸如环磷酰胺、氨甲喋呤、阿霉素和强的松这类治疗白血病的药物依然变得比黄金还珍贵。另外还有相当多的一部分人则把希望寄托在可能存在的真正的上帝身上,一时间,形形色色的教派如野火般四处涌现,各种或规模宏大或稀奇古怪的祈祷场面使一些国家和地区仿佛回到了中世纪……
但希望渐渐破灭,绝望像链式反应一样扩散开来,越来越多的人失去理智,最后演化为集体的疯狂,即使神经最坚强的人也不能幸免。政府渐渐无力控制局势,赖以维持秩序的警察和军队本身也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中,甚至政府本身都处于半麻木状态,全人类共同承受着有史以来最大的精神压力。城市里成千上万辆小汽车撞成一堆,爆炸声和枪声此起彼伏,失火的高层建筑向空中腾起巨大的烟柱,到处都是疯狂的人群;机场都因秩序混乱而关闭,美洲和欧洲大陆的空中和地面交通全部瘫痪……新闻媒体也处于瘫痪和混乱之中,比如那天的《纽约时报》上只有一行大得吓人的黑字,很能说明当时所有人的心态:
Heavensealsoffallexits!!!(天有绝人之路!!!)
各种教派的信徒们或者变得更虔诚,以使自己有足够的精神力量迎接死亡;或者抛弃了一切信仰,破口大骂。
但在发现孩子们的修复功能后,疯狂的世界立刻平静下来,其速度之快,用一位记者的话说:“像关上了开关。”从当时一个普通妇女留下来的一篇日记中,我们可以大致了解当时人们的心态:
我和丈夫紧紧靠在一起,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我们的神经实在受不了了,这样下去即使不病死也要被恐惧折磨死。电视上终于又有了图像,屏幕上可以看到滚动的文字,那是政府关于最后证实孩子们修复功能的公告,不断地重复播放着,后来电视台好像恢复了正常,播音员出现了,也在念那则公告。我看完后,像长途跋涉到最后的人一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疲惫的身体和神经松弛下来。这几天,我固然为自己担心,但心的大部分都悬在我的小晶晶身上,我千万遍地祝愿祈祷,让晶晶别得我们这吓人的病!现在知道孩子能活下去了,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我的死突然变得一点也不可怕了。我现在极其平静,能如此从容地面对死亡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但我丈夫还是那个样子,他浑身打战,倒在我身上几乎昏了过去,而以前他在我面前一直以真正的男子汉自居。我这么平静,也许只因为我是个女人,女人比男人更懂得生命的力量,当女人成为母亲时,她就在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延续,懂得了死没有什么可怕的,懂得了她可以和死神对抗!只要男孩儿和女孩儿们活下去,这种对抗就会继续下去,很快又会有母亲,又会有新的孩子,死不可怕!但男人们就体会不到这些。“咱们为晶晶准备些什么呢?”我伏在他耳边低声问,就像我们要因公出差几天一样。这话刚出口,我的心又痛苦地悬了起来,天哪,这不是说往后整个世界就没有大人了吗?那孩子们怎么办?!谁给晶晶做饭?谁拍着他睡觉?谁带他过马路?夏天怎么办?冬天怎么办……天哪,托人照顾他都不可能,以后只剩孩子,只剩孩子了!不,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可不行又怎么样呢?马上就要到冬天了,天哪,冬天!晶晶的毛衣刚织了一半儿……不写了,我得给晶晶打毛衣了……
(选自《末日遗笔集》,三联出版社,超新星纪元8年版)
紧接着,大学习开始了。
这是人类历史上一个最奇特的时期。人类社会处于一种前所未有,以后也不太可能重现的状态中,整个世界变成了一所大学校,孩子们紧张地学习着人类生存所必需的所有技能,他们要在几个月的时间内掌握运行世界的基本能力。
对于一般的职业,各国都是由子女继承父母,并由父母向他们传授必需的技能——这样虽然会带来许多社会问题,但也是能想出来的最可行、效率最高的办法了。
对于较高级的领导职务,一般是在一定的范围内选拔,然后在岗位上进行培训。选拔的标准每个国家各不相同,但由于孩子社会的特殊性,这种选拔很艰难,从后来的情况看,这种选拔大部分是不太成功的,但它毕竟使人类社会保持了基本的社会结构。
最艰难的是国家最高领导人的选择。在短时间内,这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各国都不约而同地采取了极不寻常的方法:模拟国家。模拟的规模各不相同,但都以一种接近真实国家的近乎残酷的方式运行,想从那充满艰险和血与火的极端环境中,发现具有领袖素质的孩子。以后的历史学家们都觉得这是公元末最不可思议的事,各个模拟国家那短暂的历史成为超新星纪元传奇文学津津乐道的题材,生发出专门的小说和电影类别,这些微型历史越传越玄,渐渐具有了神话色彩。对这段历史虽然有不同的解说,但超新星纪元的历史学家们大都承认,在那样极端的历史条件下,这也是最合理的选择。
农业无疑是最重要的技能,幸运的是,这也是孩子们比较容易掌握的一项技能。与城市里的孩子不同,农村的孩子或多或少都见过或参与过父母的劳动,倒是在工业化国家的大型农场中,孩子们学会种地要更难一些。在世界范围内,借助已有的农业机械和灌溉系统,孩子们完全可以生产出维持生存所需要的粮食,对人类来说,这奠定了文明延续的基础。
另外,维持社会运转的其他一些基本技能,如服务性行业和商业等,孩子们也能较快地掌握;金融系统的运转复杂一些,但孩子们经过努力也能使它部分运转起来,况且,孩子世界的金融运作肯定简单得多。
纯粹的高度技巧性工作孩子们也能较快地掌握,这倒是大大出乎成人们的意料。孩子们很快成为虽不熟练但基本合格的汽车司机、车工和电焊工,最让人们惊奇的是,根据需要,他们也能成为高速歼击机的飞行员。人们现在才发现,孩子们对于掌握技巧有一种天生的灵性,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灵性反而消失了。
但需要知识背景的技术性工作则难得多。孩子们可以很快学会开汽车,但很难成为一名合格的汽车修理工;小飞行员可以驾驶飞机,但要让充任地勤人员的孩子正确判断和处理飞机故障,却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工程师级别的技术人才更难从孩子中培养。所以,使一些技术复杂而又是社会运转所必需的工业系统(如电力系统等)运转起来,是大学习中一项艰巨的任务,这项任务只能部分完成。几乎可以肯定,即将到来的孩子世界在技术上将要后退许多,最乐观的预测也要后退半个世纪,还有人甚至认为孩子世界将重新回到农业时代。
但在所有的领域中,孩子们最难掌握的是科学研究和高层次领导。
很难想象孩子世界的科学是什么样子,要想了解和掌握人类抽象的前沿科学理论,这些只有小学文化的孩子还有漫长的路要走。虽然在目前的情况下,基础科学的研究还不是人类生存的当务之急,但存在着这样一种危险趋势:不善于进行理论思维的孩子,将使孩子世界中的科学理论思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完全停滞。停滞之后的科学思维能否恢复?如果不能,人类会不会丢掉科学,再次进入黑暗的中世纪?
高层次的领导才能则是一个更现实、更迫切的问题:最难学的东西是成熟,高层次领导者所需要的政治、经济、历史等各方面的知识、对社会的深刻了解、大规模管理的经验、处理各种人际关系的技巧、对形势的正确判断、在巨大压力下做出重大决策时所需的稳定的心理素质等等,正是孩子们最缺乏的,而这些经验和素质又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教给他们,事实上这些东西是教不会的,只能从长期的生活、工作经历中得到。所以身为高级领导者的孩子,完全可能在幼稚和冲动中做出大量的错误决策,这些决策将带来的巨大的,甚至是毁灭性的灾难,可能是孩子世界所面临的最大危险,后来超新星纪元的历史证明了这一点。
在以后的几个月时间里,郑晨穿行于城市之中,帮助她的学生们学习成人的生存技能。这些学生分散于城市的各处,但在她的感觉中,孩子们仍会聚在一个班集体中,这座城市就是一个大教室。
她腹中的胎儿一天天长大,她的身体也渐渐沉重起来,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怀孕,同其他所有大于十三岁的人一样,超新星病的症状在她的身上越来越明显,她已处于持续不断的发烧中,太阳穴上能感到血脉的跳动,浑身软得像泥一样,行动越来越困难。虽然经诊断,胎儿的发育情况良好,是一个没有罹患超新星病的健康小生命,但她非常怀疑自己一天天恶化的身体状况是否能支撑到把他生下来。
在住进医院之前,郑晨最后看望的两个学生是金云辉和赵玉忠。
金云辉现在在一百多公里外的一个空军基地接受歼击机飞行员的训练。在机场跑道的起点,郑晨从一群穿着飞行服的孩子中找到了金云辉,他们旁边还有几名空军军官。当时,所有的人都笼罩在紧张恐惧的气氛中,他们都仰头盯着空中的某个方向,郑晨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在那个方向看到一个银色的白点,云辉告诉她,那是一架在5000米高度失速的歼击机。那架进入尾旋状态的歼8像块石头一样下坠,郑晨同在场的所有人一起看着它坠落了2000米,这是跳伞的最佳高度,但大家期盼的伞花并没有出现,是弹射器出了故障,还是驾驶员找不到按钮,或者,他还想救这架飞机?这些人们永远不可能知道了。军官们放下望远镜,看着下坠的飞机在正午的阳光中银光一闪,消失在远方的山脊后面,随着一大团裹着火焰的黑烟从山后腾起,人们听到了一阵沉闷的爆炸声。
大校师长远离人群站着,木然地望着远方的烟柱,如一尊石雕一动不动,仿佛连他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云辉悄悄告诉郑晨,那架歼击机的驾驶员,就是大校十三岁的儿子。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政委首先打破了沉默,他努力使自己眼眶中的泪水不流下来,“我早就说过,孩子开不了高性能歼击机!反应速度、体力、心理素质,无论从哪方面说都不行!再说,在教练机上只飞了不到二十个小时就放单飞,再飞三十个小时就上歼8,这不是拿孩子的命闹着玩儿吗?!”
“不飞才是拿孩子的命闹着玩儿。”师长走过来说,他的声音异常沉稳,“你们都知道,人家的孩子已经开着F15和幻影2000满天飞了,我们再在训练上缩手缩脚,那要死的可能就不只是我儿子了。”
“8311准备起飞!”一位上校飞行员喊道,他是金云辉的父亲,喊出的是儿子的飞机号码。
云辉拿起头盔和航图袋,加压飞行服是为孩子飞行员们紧急赶制的,很合身,但头盔还是大人们的,很大,屁股后面的手枪也显得很大很沉。当云辉走过父亲身边时,父亲拉住了他:
“今天的气象条件不太好,注意横切气流,万一失速,首先要冷静,判断尾旋方向,然后再按我们多次练过的动作脱出。记住,千万要冷静!”
云辉点点头。郑晨看到父亲抓儿子的手松了些,但还是松松地抓着,好像儿子身上有什么力量把它吸住似的,孩子轻轻动了一下肩膀,挣脱了父亲的手,向跑道起点的那架歼10走去。进入座舱前他没看父亲,只对远处的郑晨笑了笑。
郑晨在机场上等了一个多小时,直到云辉驾驶的歼击机安全降落才离去。这之前,她长时间地仰望着蓝天上一条雪白尾迹前的那个银点,听着歼击机引擎闷雷般的轰鸣声,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飞在天上的是她班上的一个小学生。
郑晨最后看望的是赵玉忠。在河北平原上那片平坦的麦田上,冬小麦已全部播下了,郑晨和玉忠坐在地头,太阳在天空中暖洋洋地照着,身下的土地也是暖暖的软软的,像母亲的怀抱。后来太阳被挡住了,他们抬头看到了玉忠爷爷那张庄稼人的脸。
爷爷说:“娃,这田地可是有良心的啊,你真出了力气,它就给你收成。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觉得最实诚的也就是这田地,为它流汗,值。”
看着这片已播种的田野,郑晨长出一口气,她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可以放心去了。她想让自己享受一下这最后的轻松,但一个沉甸甸的牵挂仍压在心头挥之不去。开始,郑晨以为这牵挂来自肚子中的孩子,但很快就发现不是,她的挂念远在三百公里外的北京,在那八个孩子身上,他们正在国家的心脏学习着人类历史上最艰难的课程,学习着他们几乎不可能学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