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吠陀》的世界

昌如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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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整装出发,行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出了克什米尔地区,来到位于印度北部拉微河和印度河中间的磔迦国。

    磔迦国,算来也是北印度地区的一个大国了,周围有一万多里,因为靠近沙漠地带,又正值夏季,所以这里气候干燥,暑热多风。不过,这儿的人却很漂亮,个个浓眉大眼,态度友善。

    玄奘一行先到了阇耶补罗城,打算找一家寺院歇息,但是在城内转了一圈儿,居然看不到一间佛寺,倒是婆罗门教的天祠,一所挨着一所,足有上百所!

    商人们都有些累了,钵利奥逻建议,到天祠里去投宿。玄奘无可奈何,只好应允。

    他们选择的天祠就在城西门外,相对偏僻一点。

    钵利奥逻上前敲门,玄奘和商人们站在他的身后,而那些首陀罗奴隶们则牵马站在二十步以外的地方等候。

    这个天祠内有婆罗门教徒二十多人,身上穿着野蚕丝织成的憍奢耶衣。他们见投宿的人中有一个佛教沙门,不禁觉得奇怪。

    钵利奥逻正要介绍,一个年轻教徒突然说道:“这位就是在迦湿弥罗国舌战群僧、讲演佛法的玄奘法师吧?”

    玄奘心中暗暗惊奇,第一没想到这些婆罗门教徒居然也知道佛教内部的事情;第二没想到人家只一眼就认出了他。

    于是合掌上前道:“不敢,正是玄奘。仁者是怎么认出贫僧的?”

    那教徒笑道:“这里面只有法师一人在脚上穿衣,所以猜到。”

    玄奘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草鞋,不禁哑然失笑。印度人没有穿鞋的习惯,无论贫富贵贱,几乎所有人都光着脚走路,偶尔冒出个穿鞋的确实引人注目。

    初到北印度时,他原本也想入乡随俗来着,但最终还是决定不委屈自己的脚——前方毕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北印度地区白天炎热,地面被太阳晒得滚烫,光脚踩上去很容易烫伤;夜晚,寒气从雪山上吹下来,赤脚行走又容易受寒伤身。何况他还要翻山越岭,万一不小心,被尖锐的石子或荆棘刺伤,岂不是白白耽误了时间?因此他便用当地的香茅草或吉祥草为自己编织草鞋,以保护双脚。这样的草鞋颇为结实,能穿不少时日,印度到处都是这两种草,穿烂了就随手扔掉,再换一双,也不可惜。想不到这竟成了别人识别他的标志了。

    这些婆罗门教徒显然非常高兴,纷纷欠身施礼道:“法师的才干令人佩服,我们听说后也都想见上一见。想不到今日就来了,这真是大梵天王的保佑啊!”

    说罢,立即将玄奘和众商人请到天祠内歇息。

    玄奘心中很是感动,看来印度各国的婆罗门教与佛教之间,并不都是你死我活的敌人,有些地方反倒是彼此了解,相互敬重的。这阇耶补罗城的婆罗门教徒能够摒弃教派纷争之见,热情地招待他们,已经足够说明这一点。

    商队中的首陀罗奴隶们并没有随主人一起进入天祠,只在外面将行李货物和玄奘的经书卸下,摆放整齐后便同马匹们一起去马棚内歇息。至于那些行李经书,自有天祠内的高种姓仆人帮他们抬进去。

    玄奘一向睡得迟,在房间里做完晚课后,便决定去找一位教徒借几本婆罗门教的典籍来看。

    刚一出门,恰好碰上那个在门口猜出他名字来的年轻教徒,玄奘向他说明来意,那教徒问道:“法师想看什么书呢?”

    玄奘道:“《吠陀》,可以吗?”

    这是“四吠陀典”之一,是婆罗门教最古老的经典。自进入北印度以来,玄奘就反复听人提起过这部书。人们都说,《吠陀》代表的是知识,这使得玄奘非常好奇,一直希望能有机会看一看,因为他相信,从这部经典中,他可以深入了解印度人的思维方式。

    不过他也知道,婆罗门对这种圣典非常看重,一般是不会拿给外国人特别是异教徒看的。自己也就这么一问,即使被拒绝了也损失不了什么。

    果然,那青年教徒很是惊讶,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道:“请稍等,我去问一下祭司。”

    “多谢仁者,”玄奘合掌道,“请问仁者怎么称呼?”

    “我叫色跋罗,”那教徒道,

    “法师是个有名望的学者,祭司一定会同意的。”

    果然,等了不一会儿,色跋罗就回来了,双手捧着一叠贝叶夹。

    玄奘向他道了谢,便在房间里翻看起来。

    佛教与婆罗门教最大的不同是,佛教没有创世神,而婆罗门教有。他们信奉梵天创世说。不过,他们并非单纯的一神教,除梵天外,还有其它神祗,但这并不能动摇“梵天创世”的根本理论。

    《吠陀》里的宗教思想并不复杂,也没有太多的哲理和推导,相反,它的教义非常简单。

    说到底,就是三条:吠陀天启,祭祀万能,婆罗门至上。《摩奴法典》中也提到过这三条。

    “吠陀天启”就是说,吠陀的思想都是由梵天亲口启示给人类的,是不可以随意改变的;

    “祭祀万能”顾名思义,是说宗教的最高与最终形式,就是祭祀。婆罗门教有很多不同的宗派,主祭不同的神明。每一个宗派都极其重视祭祀,他们认为,只有祭祀才可以讨得大神的欢心,从而达到各种不同的目的;

    “婆罗门至上”就更好理解了,婆罗门的地位凌驾于其它种姓之上不可动摇,当然,这也是梵天的意志。

    婆罗门垄断了对《吠陀》的解释权,他们将最高之神称为“梵主”,即婆罗门主;祭神者称为“梵志”,即婆罗门种姓,宣扬神为人之本性,人为神之体现,因而人与神共一梵体。

    就着那些闪亮的银匙灯,玄奘饶有兴味地一路读了下去——

    大梵天是有名字的,他叫婆罗贺摩,是创造一切的本源,即创造之神。

    《吠陀》中说,梵天出自“金胎”,即梵卵,他把卵壳分成两片,在上为天,在下为地,一直扩展为宇宙。

    “这不就像盘古开天辟地一样吗?”玄奘心中暗想。

    三国时,徐整的《三五历纪》中说:“天地混饨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与这里关于梵天的描写是多么的相似啊!果然,伟大的文明之间总有些共通之处。

    不过也有人说,梵天是至高存在“梵”和阴性能量“自性”或“幻象”的儿子。

    在宇宙创造之时,梵天创造了十一位生主,据说是人类的祖先,摩奴就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他还创造了七位圣哲,共同协助宇宙的创造。

    由于他所创造的生主和圣哲都是从他的精神而非肉体生出来的,因此他们又被称为“心之子”。

    《吠陀》里面当然少不了提到种姓思想,且讲出了具体的原因,书中说,梵天用口创造了婆罗门,用手创造了刹地利,用膝创造了吠舍,用足创造了首陀罗。因而各个种姓是天生的不平等。所以,一个首陀罗骂了婆罗门,就要遭受割舌的惩罚;而一个婆罗门杀死一个首陀罗,却只需要赔些钱了事。

    种姓制度已经渗入到印度人的骨子里,各种姓的人在地位上泾渭分明,即使是最低等的人,也不觉得由婆罗门来掌握教权,垄断知识有什么不合理之处,就像商队中的那些首陀罗,他们平静地干着粗活,平静地去马棚睡觉,脸上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委屈和不满。

    玄奘迅速将这一页翻过,看这种涉及种姓的东西总会令他产生一种沉重的感觉,还是看梵天与诸神的故事比较有趣——

    梵天的坐骑是孔雀,天生就能够分离牛奶和水,喻示着每个人都要能够学会分辨善恶,继而扬善弃恶。

    梵天虽然是创造之神,却并不常常介入诸神的事务,而且也更少涉入生死大事。因此又有一个遍入天神毗湿奴,专司保护梵天创造的东西,即保护之神;

    此外,还有一个大自在天湿婆,主抓破坏,即毁灭之神。

    这三大主神作为生发者、维持者与融化者,分别代表了宇宙的创造、维持和毁灭三个过程。

    玄奘对那个湿婆大神尤其感兴趣,《吠陀》中说,他是死亡和时间的化身,头戴骷髅做成的花环,由魔鬼和邪恶精灵陪伴左右。梵天创造了他,但最后却控制不了他,以至于让他斩掉了自己的一个头。梵天又被称为“四面佛”,但其实他原本有五个头,后来之所以只剩下了四个,就是因为第五个头被湿婆砍掉了。

    在玄奘看来,这个喜欢破坏的家伙应该是一个恶神才对,谁会喜欢一个破坏者呢?可偏偏印度人主供湿婆大神的最多,包括他借宿的这所天祠。看那些教徒们毕恭毕敬的样子,他就觉得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现象。

    为什么要供奉一个破坏者?难道是因为他很厉害?

    玄奘百思不得其解。

    关于湿婆砍掉梵天头的典故,玄奘就曾不止一次地听一些当地人绘声绘色地说起此事。他们说法各异,然而令玄奘倍感惊异的是,多数人从感情上站在了湿婆这一边。

    一种说法是,有一天,毗湿奴问梵天,谁是创造宇宙的至高无上的创造者?梵天回答说:“我是创造宇宙的至高无上的创造者,所以,毗湿奴你也应该崇拜我。”梵天的话令湿婆大怒,因为湿婆认为他才是创造宇宙的至高无上的创造者,于是,愤怒的湿婆砍掉了梵天的第五个头。

    还有一种说法是,梵天创造了智慧女神辩才天,辩才天应该算是他的女儿,但梵天却又娶了辩才天,有违伦理,故而他的一颗头被湿婆给砍掉了。

    原来,这个破坏之神居然还在乎伦理,这令玄奘感到非常有趣。

    这时,色跋罗又回来了,显然是不放心这部圣书,印度的书籍复本量极少,像《吠陀》这样的书,一座神祠里最多只有一部,可不能随随便便地落在异教徒的手中。

    玄奘将《吠陀》还给色跋罗,随即提出了一个问题:“玄奘见过很多信仰多神的教派,大都崇拜那些象征吉祥或胜利,财富或权力之类的主神,为什么你们会崇拜毁灭之神湿婆?”

    色跋罗道:“湿婆大神不仅是毁灭之神,还是生殖之神。你看到我们供奉的林伽了吗?那就是湿婆大神的阳器。它的底座是约尼,约尼是女性生殖器,象征湿婆的妻子。”

    听了这话,玄奘着实吃惊不浅。

    他一进神祠就见到那根所谓“林伽”了,当时只是觉得这根柱子很奇怪,“林伽”是梵语——“标志”的意思,他原以为这是湿婆使用的武器或法器什么的,没想到事实大大超出他的预料。

    “另外,”色跋罗接着说道,“湿婆还是苦行之神,终年在喜马拉雅山上修炼,通过最严格的苦行和最彻底的沉思,获得最深奥的知识和最神奇的力量,这也是我们这些婆罗门修士所追求的……”

    “等等等等,”玄奘更纳闷了,“你说湿婆在雪山上修苦行?那他不是也要打坐入定吗?”

    “是啊,”色跋罗眨着眼睛道,“爱神伽摩曾经将雪山神女引到他的面前,破坏了他的苦行,令他重堕爱欲之中,结果湿婆大神大发雷霆,发出神火,将爱神烧成了灰烬!”

    “居然如此狂暴,”玄奘苦笑道,“湿婆修苦行,烧爱神,你们却供奉他的阳器,他究竟是纵欲还是禁欲呢?”

    “这有分别吗?”色跋罗反问道,“生殖与毁灭、创造与破坏,纵欲与禁欲,这就是湿婆的性格。难道生不就意味着死,禁欲不就意味着纵欲吗?”

    这逻辑真是太霸气了!以至于玄奘连当场反驳的心情都没有了。

    后来他才知道,湿婆派的婆罗门教徒主要供奉的就是林伽,拜人形湿婆像的极少,有些教徒的胸前甚至还佩戴着林伽的标志。

    或许生殖和死亡真的与这娑婆世界的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所以湿婆才受到广泛的崇拜吧。

    见玄奘若有所思的样子,色跋罗更加眉飞色舞地说道:“湿婆还是舞蹈之神,创造出刚柔两种舞蹈,被誉为舞王;他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全部由妖魔鬼怪组成,他是它们的统帅,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受制于他;他的妻子是雪山神女突伽天,美艳而又嗜杀,同样具有生殖和毁灭这两种力量。有一回,突伽从后面用双手捂住了湿婆的双目,结果从湿婆额头上瞬间出现了第三只眼!这只眼能喷出毁灭一切的神火,杀死所有神和一切生灵。他曾经用这只眼睛将三座恶魔城市烧成灰烬,也是用这只眼睛将那个引诱他脱离苦行的爱神无情地烧死;此外,他还是风暴之神,能发出毁灭一切的闪电!他连梵天的头都能砍下来,你不觉得这种力量很强大,很令人向往吗?”

    原来还是崇拜强者的心理啊!玄奘心中暗想。

    既然提到了梵天,他便又问了另一个问题:“贫僧在印度各地看到过很多婆罗门神殿,其中主供湿婆的固然最多,其次是毗湿奴,却极少看到有供梵天的,这是怎么回事?梵天不是创造之神吗?最不济也是三大主神之一,为何很少有人崇拜呢?”

    “法师有所不知,”色跋罗微笑道,“梵天是因为受到了诅咒,所以才乏人崇拜。”

    “哦?”玄奘更加好奇,“谁能诅咒这样一个大神?”

    “是婆罗门仙人布里古斯。”

    “婆罗门仙人?”玄奘惊讶极了。

    在印度,仙人是在天人、人和阿修罗的范畴之外的一个存在,他们中的一部分是由凡人苦修而得到神通,一部分是世袭的,还有一部分是精通吠陀的圣人贤哲,拥有博学的知识、较高的道德和一定的法力神通。他们大多衣衫褴褛,却颇受人尊重。

    玄奘一直觉得这些所谓的“仙人”其实就是一些出类拔萃的婆罗门修士,有的还是学者,比如创作《罗摩衍那》的诗人蚁垤仙人,数论哲学的创始人迦毗罗仙人,以及著成《声明论》的语法学家波你尼仙,当然,还有那个给初生的佛陀看相的阿斯陀仙人。

    要说这些仙人都曾通过禅修或苦行而获得了一定的神通,这个还可以理解。但要说他们连梵天这样的大神都能施以诅咒,就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