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为什么要记这个?

昌如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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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句话一说,大家便都熟悉起来,也便不再客套。婆苏蜜多罗尽了主人之谊,带玄奘观看瞻礼了附近的圣迹。

    “这座塔就是佛陀当年行化时留下来的,”婆苏蜜多罗道,“当时佛陀在此为诸天天人宣说佛法、开导正见。诸天人听闻佛陀的教法,都心生欢喜,随喜奉行。佛陀离开之后,此处居然从地下涌出了这座佛塔,从此,许多僧俗之众都来此地参访礼拜,以香花献供,交替不绝。”

    他又指着塔旁一块方形的大石说:“佛陀就在这块大石上端坐,为天人大众宣说他的本生故事。”

    “我喜欢听本生故事!”圆觉忍不住说道。

    婆苏蜜多罗冲着弟弟微笑点头,道:“在过去久远劫中,有一位仙人名叫最胜,在山林中修行,他有慈悲的心肠,却没有机会得闻佛法。于是他发下一个誓愿:‘如果有人能够让我得闻最殊胜的真理,让我能起正见,灭除众生的无量烦恼,哪怕只说一偈,我愿意以身命供养。’

    “天魔知道了他的念头,就出现在仙人面前说:‘我有佛法一偈,如果你能够剥皮为纸,折骨为笔,刺血为墨,来书写此偈的话,我就立刻为你宣说。

    “最胜仙人听了,非常欢喜,他想:我这个不坚固的身体,无量劫以来,不知生生死死了多少回!却都没有什么意义。今生能为佛法献出身命,那是很值得的事情。

    “于是他取出一把利刃,剥下自己的皮晾干了做纸,折下骨头削以为笔,流出的血用来做墨,做完这一切后,他合掌对天魔说:‘请你为我说此佛谒。’

    “但是这个天魔并不懂得佛法,他没有想到仙人真的满足了他的要求,如此恭敬向法之人,就连天魔都觉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一时忧愁不已,只好悄悄隐去。

    “见天魔溜走了,最胜仙人便向天祈请:‘我今为众生求法,生无上恭敬心,剥皮为纸,折骨为笔,刺血为墨。我如此恭敬求法,是相信善根终不败亡。若我此言诚实不虚,若我此心诚实不虚,请余方世界大慈大悲能说法者,为我说法。’

    “最胜仙人的一片至诚,被东方世界普无垢国土的净名王佛所感,于一念顷,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净名王佛全身放出光明,照在最胜仙人的身上,消除了他的苦痛,令他的身体完好如初,连伤疤都没有留下。

    “然后,净名王佛便为他宣讲《集一切福德三昧经》,最胜仙人闻法之后,立即皈依。并开始为众生广说此经,广渡一切众生,命终后生到净名王佛的普无垢国土之中。

    “这个最胜仙人,就是世尊前世,他为求佛法,不惜身命。最终感得他方世界的佛陀现前,为之说法。而此处就是他为听闻正法,拆骨为笔,剥皮为纸,刺血为墨的地方。你们看这个石头的颜色略带黄白,晶莹如玉,这便是佛陀当年留下的骨髓脂玉舍利。”

    看着这个奇特的舍利,想起佛陀的故事,玄奘不由得感慨万千:“一个人要发起多大的志愿,经历多少劫多少世的舍身,才能够得证无上菩提啊!”

    考虑到圆觉与兄长难得相见,玄奘不忍立即就走,于是就在这个窣堵波中多住了几日,每日里除了诵经坐禅,便是阅读这一路抄录来的圣贤故事和宋云的书稿。

    然而他此行的目的毕竟是求法,到了第七天傍晚,做完晚课后,玄奘便对弟子道:“我们在此逗留的时间已经不短,明日为师打算继续上路,到迦湿弥罗去。你有什么打算?是随为师上路,还是留在这里依止兄长?”

    圆觉赶紧说道:“弟子自然跟随师父。”

    于是,当晚玄奘师徒便向婆苏蜜多罗辞行。

    婆苏蜜多罗道:“最近我正要前往呾叉始罗国,参拜各个佛塔圣迹。法师要去迦湿弥罗,正好可以同行一段,不知法师意下如何?”

    玄奘尚未说话,圆觉就兴奋地大喊道:“那太好啦!”

    话音刚落,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赶紧捂住了口。

    玄奘微微一笑:“呾叉始罗国,好像是迦湿弥罗的属国啊?”

    “正是,”婆苏蜜多罗道,“那里原本也有国王,但是后来各派酋首豪族争权夺利,王族被屠杀怠尽,不复存在。曾役属于迦毕拭国管辖,近年来才归了迦湿弥罗,国内有不少阿育王时期建造的佛塔,每座佛塔都有圣迹和故事。”

    “既如此,玄奘求之不得。”

    于是,师徒二人先去瞢揭厘城向国王辞行,接着便同婆苏蜜多罗一起上路去呾叉始罗国。

    三个僧侣从瞢揭厘城南门出城,一路往西南方向走了大约七八十里,前方出现了一条大河,这依旧是苏婆伐窣堵河,河东面竖着一座六十余尺高的窣堵波,同摩愉伽蓝那座高大的窣堵波比起来,这个小塔实在是很不起眼。

    谁知婆苏蜜多罗却望塔礼拜道:“这里便是佛陀涅槃后,上军王迎回佛骨舍利之后,专为安放舍利而建的。”

    “哦?”玄奘深感惊讶,“那可是一个著名的圣迹啊!我们不要空过,进去瞻礼一下吧。”

    这一提议得到了婆苏蜜多罗和圆觉两兄弟的同意,于是三人找船渡河,绕塔礼拜。

    离开供奉佛骨舍利的窣堵波,三人一路往东南方向行了大约二百余里,眼前出现了一座大石门,这里的地面呈绛红色,地上生长着一种红色的草,连周围林木的叶子也多为红色,且颜色黯淡无光,使人顿生凄怆之感。

    “这是什么树?”玄奘来到一棵树前问道,“看这枝叶的形状倒有些像娑罗树,只是,为何叶子是红色的?”

    “这就是娑罗树,”婆苏蜜多罗答道,“这地上的草便是吉祥草,与别处的原无不同,法师看到它们呈红色,是因为这里便是当年摩诃萨埵王子舍身喂鹰的地方。”

    玄奘“哦”了一声,“摩诃萨埵王子舍身饲鹰”可是佛典中非常出名的一个典故,想不到竟发生在这里!

    婆苏蜜多罗接着说道:“当时王子见两只鹰雏卧在路边,已经不能动弹,知道是因饥饿所致,于是就用竹子刺破皮肤,用流出的鲜血来喂鹰雏。这里的地面为王子的血渍所染,遂成斑斑红色。虽历多劫,这血色至今不变。”

    玄奘感叹不已,圣地果然是圣地,一草一木都有来历。他虔诚地合十礼拜,又上前细看,却见那红色草叶上还有深色斑点,如斑斑血迹,更显得逼真。

    两日后,三人来到呾叉始罗国的都城。这里土地肥沃庄稼殷盛,到处是泉流飞瀑花果繁茂,倒是个风景怡人的好地方。

    “我们到竺刹尸罗那城了。”婆苏蜜多罗道。

    玄奘心中一喜,脱口而出:“便是法显大师来过的地方吗?”

    “法显是何人?”婆苏蜜多罗奇怪地问道,又看了看弟弟,圆觉也是满脸困惑。

    玄奘忙向他兄弟二人解释:“法显是两百年前,汉地的一位高僧。他曾以花甲高龄西行,来印度求法习律,九死不悔,实为玄奘平生最敬佩的前辈。”

    圆觉恍然大悟:“原来师父并不是第一个从汉地来印度求法的!只是师父怎知那位法显大师来过竺刹尸罗那?”

    “是大师的著作告诉我的,”玄奘道,“大师回国后,除翻译带回的律宗典籍,还著有《佛国记》一书,讲述了他所经历过的国家和城市,其中就包括竺刹尸罗那。”

    “为什么要记这个?”婆苏蜜多罗不解地问道。

    玄奘道:“记下自己看到和听到的东西,可以让后世的人们都从中受益。比如我读了大师的这部著作,就明白了‘竺刹尸罗’这个城名的由来。《佛国记》云:‘竺刹尸罗者,汉言截头也。’说的是当年佛陀行菩萨道时,曾以一千颗人头施于此,此地因此而得名。”

    “为什么要施一千颗人头呢?”圆觉颇为奇怪。

    “这是行布施波罗蜜,”玄奘道,“很多世以前,佛陀在因地修行,为大国国王,名叫战达罗钵刺婆,人称月光国王。他生性慈悲,慷慨大方,以经天纬地之才管理国政,弘扬佛法,同时言传身教,所行布施毫无偏袒,众生凡有所需皆能满愿,因而赢得了臣民的拥护和爱戴,所辖的八万四千小国皆国泰民安。

    “当时,有一个偏远小国的君王名叫毗摩羡王,对月光国王极其嫉妒,生起了强烈的嗔恼之心,久而久之便成了心腹大患。遂于全国颁布告示:若有人能以月光国王的头颅献我,我愿将半壁江山、国库财物的一半以及公主赏赐于他。于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婆罗门揭旨前往……”

    “那个婆罗门是去暗杀月光王的吗?”圆觉问。

    “不,他直接来到月光王的都城,请求见王。”玄奘回答道,“月光王传令婆罗门进觐,询问所需。婆罗门说:‘我只想要你的人头。’王郑重地回答道:‘完全可以,七日后,我会亲手将头颅献给你。’”

    圆觉有些吃惊:“他就这样答应了?难道也不问问那婆罗门要他的人头干什么吗?”

    玄奘道:“所谓施头,其实就是要人放下。月光王是以这个行为告诉众生,世人以为重要的东西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包括头颅,有人要就给他好了。之所以连原因都不问,实在是他认为这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圆觉点了点头,身为迦毕拭国的僧侣,在这个问题上还是不难理解的。

    “但是其他人同他的想法不同。全国上下听闻这个噩耗,悲痛欲绝。一位大臣用七宝做成一个与月光王一样大的人头,欲用它来换取国王的性命,却被那婆罗门严辞拒绝。

    “七天以后,王及眷属、大臣、众小国王等齐聚广场,婆罗门狡猾地说:‘你的眷属臣民太多。我怎么能得到你的头?即便得手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不如我俩单独到一片寂静的山林里去。’月光王答应了他,吩咐众人一定要发随喜之心。

    “两人来到森林的一棵树下,树神见此情景,十分愤怒,心想这样的好人,为何要被砍杀?就用手拉住婆罗门的耳朵,婆罗门被拉得脖子向后转,手脚散乱、失刀在地,动弹不得。这时国王就对树神说:‘我从过去世到现在,于此树下曾用九百九十九颗头颅作布施,如今再施此头,数量就达到一千,以此,我将圆满布施波罗蜜。你不要阻拦我求取正道之心。’于是婆罗门挥刀砍下了月光王的头颅,而国王竟以双手捧着自己的头颅恭恭敬敬地献给婆罗门。霎时间,天空吉相纷呈,天人相互宣告:月光国王已成登地的大菩萨了。

    “嫉恨月光王的毗摩羡王听到这个消息后,先是欣喜若狂,随后又惊惧万分,心神激荡,吐血而亡。待婆罗门把人头带回这个国家时,君王已不复存在,大臣们责怪婆罗门惹祸,欲将其捕获治罪,他只好四处逃命。”

    说到这里,玄奘望着远处的城池,沉默不语。

    月光王是圆满布施波罗蜜了,但他这样不问缘由地布施,客观上却起到了迁就恶事的效果,置那毗摩羡王和婆罗门于不义,这真的是慈悲的行为吗?

    如果他拒绝施头,他的布施度可能不圆满,但那两位的命运应当也不至于如此悲惨吧。

    当然,也不排除那两位本身就是大菩萨,来此世间成全于他,教化世人的可能。

    玄奘摇了摇头,摆脱了这些想法,指着不远处的那座城池道:“依照法显大师的记载,竺刹尸罗那城中应该有阿育王建造的大浮图,传说夜里常常放着神光。”

    “法师说得一点儿没错,”婆苏蜜多罗点头道,“竺刹尸罗那有两座窣堵波,都是阿育王所建。法师所说的夜里常放神光的那一座就在城门不远处。”

    三人牵马进入城内,行不多远,果然看到一座白色的浮图,圆觉不禁由衷地佩服道:“那位法显大师的记载还真是准确!师父您第一次来这里,对这座城市居然比本地人还要熟悉,看来你们中原人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记在贝多罗叶上,果然有用。”

    玄奘微微一笑:“你终于明白有用了。不过,我们可不是记在贝多罗叶上,是记在纸上。”

    “纸是什么?”圆觉问。

    玄奘解释道:“是一种很薄很平整的东西,可以在上面写字。”

    圆觉想了想,依然想象不出是个什么东西:“又薄又平整,那不就是贝多罗叶吗?”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的纸,不是在树上长出来的,是人工造出来的。”

    “哦,”圆觉似乎有点明白了,但还是无法理解,“要写字,贝多罗树叶多得是,采来用便是了,何必费劲儿去造?”

    你以为哪里都有贝多罗树吗?玄奘觉得好笑,正欲解释,婆苏蜜多罗却又将话题拉了回来:“依靠贝多罗叶,永远不可能让知识进入头脑中,也永远不会转化成真正的智慧。”

    这话玄奘倒是同意:“大师说得是,知识自然是要记在脑子里的,若是不将其转化成智慧,写多少遍都没有用。之所以还要记在纸上或贝多罗叶上,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让当世乃至后世更多的人获益。”

    “每个人管好自己就行了,后世的人自有获得知识的途径,”婆苏蜜多罗道,“当年,佛陀携众比丘在五印度大地上行走,传播正教,那时的佛法是何等的辉煌!僧团律仪齐整,受人尊敬。只可惜佛灭度后,摩诃迦叶尊者被魔罗迷惑,组织众比丘结集经典,以为可以泽及后世。可自打经典被结集后,佛陀的遗法就变得乱七八糟,部派纷争,僧团也不再清净,整日吵闹不休。”

    玄奘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这婆苏蜜多罗竟是这样一种观念。当年,那些印度、西域的高僧万里迢迢去中原传播佛法,翻译经论,让生活在别处的百姓也能得闻佛法,依这婆苏蜜多罗的说法,这种做法竟是错误的了?如今自己万里迢迢来到佛国,就是为了取经学法,如果没有真经,那自己到这里来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