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又一次不告而别

昌如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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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奘坐在书案前,正专心致志地抄着什么。

    在他面前摊着好几页贝叶经,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梵文,这些经典都是他从波颇大师那里借来的,他要抓紧时间将它们抄写下来。

    一个小沙弥进来禀报说:“法师,左仆射萧大人来了。”

    话音未落,萧瑀的一只脚已经踏进禅房。

    “萧居士请坐,”玄奘愉快地放下笔,起身让座道,“怎不提前说一声,玄奘该出门迎接的。”

    “法师就不必客气了,”萧瑀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单刀直入地说道,“瑀今日专为法师而来。听说朝廷任命法师担任庄严寺住持一职,法师拒绝了?”

    “居士如何得知?”玄奘微笑着,递上一盏清茶。

    “这个任命,是老夫向圣上举荐的,”萧瑀端茶在手,很不高兴地说道,“大唐国寺,皇家道场,难道还装不下法师的心吗?”

    玄奘怔了一下,叹道:“大人如此抬爱,玄奘实在是愧不敢当。只是玄奘年少识浅,不足以担此大任。”

    “年少识浅?”萧瑀哼了一声,“只怕是推托之辞吧?”

    “玄奘绝非有意推托,”看着面前一脸冰霜的大唐宰相,他不禁轻叹一声道,“萧大人,玄奘一心想要西行求法,已经数次向朝廷上表。此事大人也是知道的。为何还要举荐玄奘去当什么住持呢?玄奘又如何能够为了区区一个住持之位而舍弃求法的宏愿,把自己绑在长安无法西行?”

    “你说什么?区区一个住持之位?”萧瑀不由得一哂,“法师还真是年少轻狂啊。这可是皇家寺院!住持之位尊贵无比。你知道有多少高僧做梦都得不到这个位置吗?”

    “但是玄奘真的志不在此。”

    萧瑀被这个年轻僧人搞得无可奈何,真是见过倔的,没见过这么倔的!

    “你要取经求法,得到朝廷的批文了吗?你有过所和公验吗?”

    玄奘默然不语。

    “瑀也知法师你心愿宏大,可是明知是不可能的事情,过于执著就是不智了!再者说,也未必外面的和尚会念经,长安的高僧大德那么多,有无数法会可供法师选择,为何非要舍近求远呢?”

    玄奘道:“如果不能穷究佛法妙理,便是参加再多的法会,也无法悟解和阐释经中之义。惟有一睹佛典真经,方能解开心中疑窦,除此别无它途。”

    说到这里,他抬头望了一眼外面的大雄宝殿,他很想告诉这位信奉佛教的宰相大人,佛像是假的,宝殿是假的,惟有真理永存。

    “玄奘不惜舍身殉命去做这件事。想来圣上念我一片愚诚,会准我表文的。”

    萧瑀无奈摇头,大唐朝廷即将在边境发动战争,自己也是主战派之一,这个时候,圣上能准你出关才叫怪了呢!

    便是圣上准了你的表文,我萧瑀也是要阻止的!

    但是这话属于军事机密,自然不能在外面乱说,哪怕是对一个有名望的高僧。

    幸好,自己手上还有皇帝的退表,足以让这个倔强的僧人知难而退。

    “法师辩才无碍,老夫也不指望能够说服你。圣上的批复来了,法师自己看吧。”萧瑀边说边将退表从袖中取出,放在面前的书案上。

    玄奘心中一喜,等了这么久,总算等到了一个批复,真是很不容易啊!

    然后打开表文之后,他的心霎时变得冰凉,整个身子如堕冰窟。

    皇帝的批文也是驳文,写得极其简单、明确,且措辞严厉,有着不容置疑的口吻。显然,对于玄奘此刻要出关前往天竺,很是不满。

    “如何?”萧瑀淡淡地说道,“法师这回该死心了吧?”

    玄奘确实死心了,这一刻,对于请得朝廷的批准,他已经完全不抱希望。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公元627年,新年元日,太宗皇帝诏令天下,改元“贞观”。

    然而这个贞观元年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不平静的一年,无论是大唐还是突厥,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这种诡异的气氛。

    自打薛延陀、回纥、拔野古等十余个部落揭竿而起后,颉利可汗就下决心血洗叛变的部落,他派大将欲谷统领十万雄兵,企图一举踏平回纥部落。

    回纥部落总共只有十万人,能够用于战斗的不过五千人,跟突厥的十万骑兵相比,无异于鸡蛋碰石头。然而天下的事情常常出乎人们预料,回纥与突厥军队战于马鬣山,居然大败突厥十万骑兵,赢得了一场辉煌的胜利!

    “你们听说了吗?”大觉寺中,一位前来上香的居士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带领回纥军队打败突厥人的那个首领,名叫菩萨!”

    “菩萨?想必会些法术吧?”有人凑趣道。

    “法术倒不见得有,”那位居士道,“不过,很多人都说,这位菩萨将军‘劲勇,有胆气,善筹策,每对敌临阵,必身先士卒,以少制众。’看来果然不假啊。”

    “我也听说了,”又有一人道,“突厥大将欲谷率残兵向天山方向撤退,菩萨将军纵兵追击,再次大破突厥军队!”

    “如果说来,那位菩萨将军比真菩萨还厉害啊!”

    “咳,咳!我说你们这些后生,都在胡说些什么呀!”一个老人咳嗽着踏进寺门,“突厥人啊,那还用说吗?坏事做尽,弄得天怒人怨,连老天都不帮他们!这不,听说今年又发生大雪灾了,死了好些牲畜,全国发生大饥荒。这个颉利啊,他不想着救灾,反而增加赋税,咳,咳,你们说说看,这不是作孽吗?他能打胜仗吗?”

    “是啊,”人们点头附和道,“听说前些日子,颉利可汗曾经派出四员大将,率几十万大军,镇压薛延陀部的反叛,照样被打得大败!”

    “这就叫作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老人感叹着说道,“还有啊,你们别老拿那些打仗的家伙跟菩萨比,他们都是杀人的,菩萨可是救人的。你们说,这能比吗?咳,咳,这老天,可真够冷的!咱们还是求求菩萨,保佑大家别得病吧。”

    “老人家,我看您就受凉了,”先前那位居士笑着说道,“这种天气,还是多休息少走动吧。”

    萧瑀踏着积雪来到大觉寺,迎面正碰到玄奘,只见他身着一件粗布旧袍,背上背着个柳条筐,正要出门。

    “萧大人。”看到萧瑀,玄奘单手放在胸前行了一礼。

    萧瑀回礼后,随口问道:“法师这是要到哪里去啊?”

    “骊山。”玄奘恭敬地答道。

    萧瑀抬头看了看天,空中阴云密布,随时都可能再降雪,这样的天气无论如何都不适合登山。

    他突然想起前几天玄奘还向有关部门申请过所,说是要去蜀地看望兄长,结果仍然遭到拒绝。这会儿,他该不会是想偷着走吧?

    “法师去骊山做什么呢?”

    玄奘从萧瑀的眼中看出了几分不信任,但他并不在意,只是淡淡地说道:“这段日子天气骤寒,很多居士都得了病,玄奘去山上挖些草药来。”

    “这么冷的天,山上还有草药?”萧瑀奇道。

    “有,”玄奘道,“都在土里埋着。”

    “山上寒气犹甚城中,法师衣着单薄,也要小心不要受寒才好。”

    “多谢大人关心,大人请先去客堂喝杯热茶吧。”玄奘说罢,单掌施了一礼,便径直朝门外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萧瑀眼中不禁现出几分忧郁。

    看来,这位倔强的法师还是没有放弃西行的念头。只是,在如今这样的非常时刻,他是无论如何也走不了的。

    萧瑀摇了摇头,这法师也不知是怎么想的,都这时候了还不死心,硬要执著于根本就不可能实现的事情,真是何苦来哉呢?

    由于东突厥已陷入严重的困境,因此这段日子以来,许多文武官员再次上书太宗,建议利用这一难得的时机,发动进攻。

    对于这一提议,太宗不置可否,他心里很清楚,现在还不是时候。

    尽管已经内外交困,狼狈不堪,颉利可汗仍然没有放松对大唐帝国的警惕。距离渭水之盟仅仅一年,又遭遇到各部族反叛与雪灾饥荒,颉利自然会想到大唐军队乘虚而入的可能性。这段日子,他便以狩猎为名,率军南下,直达唐帝国的边境朔州,积极备战。

    因此,太宗皇帝选择了不动声色,他仍在厉兵秣马,等待最佳的时机。

    冬去春来,突厥人统治下的诸游牧部落的叛乱范围还在不断扩大,其东部的奚、霫、契丹等部落也纷起反叛,脱离突厥汗国,归附大唐。

    而在北线战场上,突利可汗的军队遭到薛延陀、回纥的重创,几乎全军覆没,突利单身逃回。颉利可汗本来就与其存在矛盾,一怒之下,将突利软禁起来,甚至鞭打一顿。

    受到污辱的突利可汗一腔怨气,从此走上与颉利的决裂之路。事后,颉利可汗三番五次向突利要求调用其部队,都被突利一口回绝。

    更令颉利吃惊的是,突利竟然上书给唐朝皇帝,请求前往帝国首都长安朝见天子。

    接到突利可汗的上书之后,太宗非常高兴,在朝中对大臣们说:“当年突厥强盛时,控兵百万,凭临中土,可是如今却骄奢恣肆,导致众叛亲离!你们看,如果不是因为走投无路,突利如何肯自请入朝?朕听到这个消息后,真是既喜又惧,你们可知这是为什么呢?”

    说到这里,他不待臣子们回答,便自己说出了答案:“突厥衰落了则边境安宁,所以朕高兴!但如果朕因为骄傲而做错事,他日也可能会像突厥那样衰落,这能不令人深感畏惧吗?所以各位一定要不惜苦谏,以弥补朕的不足之处。”

    然而突利可汗还没来得及动身去长安,颉利便发兵征讨,两位可汗大打出手,内战愈演愈烈。

    突利的实力不及颉利可汗,渐渐落入下风,到了四月十一日,连吃败仗的突利可汗向大唐王朝紧急求援!

    老谋深算的太宗皇帝料定突厥的内乱将越演越烈,他决定先忍耐一下,静观北方局势的变化。

    果然不出所料。十天后,即四月二十日,契丹部落前来投降。

    这一下,颉利再也坐不住了,他立即派遣使者到达长安,与唐朝政府谈判,要求交出契丹人的领袖,并以隋灭群雄中惟一未被击灭的梁师都为筹码做为交换。

    梁师都自打公元617年起兵,至今已经十二年,因为有突厥人的支持和庇护,才苟延残喘到现在。如今,他的主子准备抛弃他了。

    颉利可汗满以为他的这个交换条件,李世民一定会同意。

    然而他的如意算盘再一次打错了。面对突厥使者,大唐皇帝严正地说道:“契丹与突厥是两个部族,现在契丹人前来归降,突厥人有什么理由前来索人?梁师都乃是中国人,盗取土地,暴虐百姓,突厥却接纳庇护他,我大军兴兵讨伐,突厥军队便来解救,这是什么道理?现在梁师都早已是鱼游沸鼎,我根本就不担心解决不掉他。就算我暂时不能解决他,也绝不会拿前来归附的契丹首领去做交换的!”

    这一番话义正辞严,直说得突厥使者无言以对,只得悻悻而退。

    不过,颉利可汗的这一行为倒是提醒了太宗皇帝——好哇!朕一直为找不到进攻突厥的借口而烦恼呢,却忘了你们至今还在支持叛贼梁师都,这难道不是个绝佳的借口吗?

    八月初一,天高云淡,又是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整个秦岭都被涂沫上了一层绚丽的金黄色。

    玄奘身着白色短褐,附身于陡壁之上,双手抓住一根树藤,单薄的衣服被汗水紧紧地贴在身上。

    他还需要再攀丈许才能到达崖顶,而在他的脚下,直直的山谷一片幽暗,深不见底,让人心中发毛。

    这个悬崖是他两个月前采药时无意中发现的,此崖从山谷间直直突起,高不见顶,整个崖壁光溜溜的长满苔藓,崖壁间草木极少,几乎找不到可以借力攀缘的地方。

    玄奘一见此崖就极为喜爱,当即脱去外袍,将袖子挽到肘上,又在山谷间采集了些结实的树藤,编成两条长绳,系在腰间,足足费了大半日的功夫,也只攀上了数尺。

    想不到这长安近郊的秦岭山间,竟然还有这么好的地方!既如此,那就没必要在没有过所的情况下,冒险去跑什么蜀道了。

    于是,近两个月来,玄奘每天都来此攀爬,每天都能比前一天上得更高些。佛家特有的禅定训练使他一点儿都不着急,耐心总结经验,爬到实在上不去了,就抓着长绳滑下来。

    今天看起来运气不错,他抬头看了看上面,距离头顶不足两尺远的地方,有一块凸起的岩石,只要抓住它,就可以一鼓作气攀上崖顶了。

    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千万不能摔下去!

    玄奘深深吸了一口气,手心里已浸满汗水。

    突然,原本明亮的天空竟毫无征兆地黑了下来!

    玄奘吃了一惊,今天怎么天黑得这么早?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攀山攀得忘了时间,以至于太阳落山了都不知道。但是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给否决了,他非常了解自己估算时间和距离的能力,没来由的怎么可能出现这么大的偏差?

    会不会是要下雨了?玄奘忍不住抬起头,望着天空中越来越低的云翳。

    不像!这不是一般的阴天,而是提前进入了黑夜!

    这时,他看到了一个圆球,黑色的圆球,很诡异地悬在空中……

    日蚀!呆望良久,他才终于想到了这个词。

    他能想象得到,在另一个山头上,何弘达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天上那个黑色的太阳。

    自汉代以来,太阳便被认为是君王的象征。发生日蚀,就表示君主受到侵犯,皇帝将有灾难。

    然而另一方面,日蚀也被认为是皇帝做了错事后,天显异象以示警告。

    这次的日蚀,究竟是什么征兆呢?

    一条碧绿的蛇沿着长绳出溜下来,直接盘在玄奘赤裸的小臂上,赤红色的小眼睛紧紧盯着这个人类,嘴里不安地吐着信子,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

    它大概是怕我将它甩下去吧?玄奘想。

    接着,更多慌乱的生灵从他的身边蹿过。

    玄奘心中感叹,畜生道虽属三途,对环境变化的敏感度却远远超过了人。

    那条紧张的青蛇终于穿过这条温暖的“道路”,下到黑乎乎的山谷里去了。

    此时玄奘的手已经握得麻了,他知道不能再耽搁,于是再吸一口气,双足蹬住崖壁,用力向上几步,手臂一伸,当即抓住了那块凸起的岩石。

    好险!玄奘将身体紧紧贴在岩壁上,山风吹在身上一阵寒凉,他这才发觉,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了。

    最艰难的一段路走过,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喘了几口气后,玄奘手足并用一鼓作气攀上了崖顶!

    自从发现这个悬崖后,今天还是第一次登顶呢,按说应该很喜悦的。可是站在崖顶上,玄奘竟发觉自己并没有预期的快乐。

    唉!都是被那个黑色的太阳扫了兴致。

    何弘达已经面对那个黑色圆球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了,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就连玄奘走到他的身旁都没有发觉。

    “第一次看到居士这般为难啊。”玄奘先开了口。

    何弘达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回过头来骂道:“你这小和尚!什么时候也学会吓唬人了?”

    玄奘微微一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眼睛看着悬在天上的黑色日头,随口问道:“居士不是说,二十八宿是你的亲戚吗?怎么连小和尚来了都不知道?”

    何弘达哼了一声:“山人在专心看天象,哪有工夫管你来不来!”

    说到这里,他突然注意到玄奘一身短打,白色短褐上湿漉漉的沾满苔藓,下摆也被扯破多处,看上去颇为狼狈。

    “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跟谁打架了?”

    玄奘一指远处的山头:“居士可知那边有个悬崖?玄奘便是从那崖底爬上来的。”

    何弘达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苦笑道:“听山人一句劝,别折腾了,折腾死了都没用!瞧见这日蚀没?只怕朝廷又要有麻烦了。”

    “日蚀是很平常的天象,跟朝廷有什么关系?”玄奘当然知道民间关于日蚀的一些说法,但身为佛弟子的他并不太信。

    “我说你这小和尚,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何弘达瞪着眼睛看他,“日蚀,阴侵阳,臣侵君之象,救日蚀所以助君抑臣也!”

    玄奘眉头微蹙:“如果真像居士所言,不管是不是真的,朝廷都会有所应对了?”

    “可不是?”何弘达道,“就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应对。”

    “不会很残酷吧?”玄奘不安地问道。

    “难说,”何弘达道,“你读过史书就该知道,有时候皇帝为了消除身边的不安全因素,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搞不好,会弄的血流成河的!”

    听了这话,玄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不过,这两个聪明人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帝国皇帝李世民现在已经忙得顾不得日蚀,他此刻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东突厥的身上。

    八月初八,铁勒薛延陀真珠毗伽可汗派弟弟特勒到长安进献贡品。太宗非常高兴,着意笼络,赐宝刀、宝鞭,并对特勒说:

    “你拿着我的宝刀、宝鞭,若是统属的部族犯下大罪,就用刀斩决;若是只犯小错,就用鞭抽打!”

    眼见得众叛亲离,颉利可汗大为惊慌,再次派使者前往长安,请求迎娶公主,修女婿礼节。

    “娶公主?他想得倒美!”太宗冷哼一声道。

    他已经下了决心,以颉利可汗援助叛军梁师都为借口,出兵征讨东突厥,刚刚任命了兵部尚书李靖为行军总管,张公谨为副总管,朝边关地区进发。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怎么会去搭理东突厥的求亲使者?

    虽然寺中无人说起这些事,玄奘也已敏感地觉察到了风云变幻,大战即将来临。

    而战火一旦燃起,什么时候才能止熄呢?

    从第一次上表到现在,他已经等待朝廷批文一年有余,实在不想再继续等下去了……

    日蚀过后没几天,关中的气候突然变得不正常起来。

    先是一场暴雨,接着竟下起了冰雹,很多路人牲畜都被砸伤,田里待收的庄稼顿时变得惨不忍睹。

    冰雹过后,气温骤降,一夜之间,关中大地笼罩在一片白花花的严霜之中。

    这场灾难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很多人措手不及,田里的庄稼大多被霜、雹毁损,每天都有人员和牲畜冻死的消息传出。

    何弘达恍然大悟:“原来日蚀应在了这场天灾上!”

    玄奘站在大觉寺门前,望着阴霭密布的天空,心中便如压了块巨石一般,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在他身旁,一个老人摇头叹息着说道:“唉,今年的收成看来是没什么指望的了……”

    “老百姓,苦啊……”另一个老人随声附和道。

    看着两个苍老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玄奘的心情越发沉重不安……

    这场霜灾的波及面远远超出了玄奘的想象,不仅以长安为中心的关中地区颗粒无收,甚至中原一带也都不同程度的遭了灾,收成锐减了七八成。

    长安城内居住着数十万民众,每天要消耗大量粮食。天灾一来,农民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粮拿到城里来卖?于是,粮价飞快地涨了起来。长安及附近城镇开始面临绝粮的威胁,很多原本就穷困的人家更是断炊多日。

    城中各大寺院又开始开设粥棚,赈济灾民了。玄奘也拿出了预备西行用的盘缠,买米舍粥。

    然而,这一切不过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饥荒还是很快降临并迅速蔓延开来。

    好在现在已经不是乱世,长安又在天子脚下,因而人们倒也不甚恐慌,大家都在等待着朝廷发话,尽快拿出赈灾方案来。

    几天后,大唐皇帝发出了一纸紧急诏令:长安城四门大开,任由灾民出城,“随丰就食”。

    此令一出,长安城内一片哗然!

    灾荒降临,朝廷不说救灾施赈,反而由皇帝亲自下诏,鼓动首都百姓出城要饭,这话怎么听都有几分滑稽的意味。

    其实,太宗皇帝也是有苦自家知,由于前朝战乱兵灾的消耗,大唐的府库本就不够丰裕,他又刚刚给颉利可汗送了三分之一的“贡款”,国库立刻变得干瘪起来。剩余的钱粮还得维持朝政,还得养兵,以预备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争。此外,那些因战乱而毁坏的城池也需要重修。在这个时候,哪里还有多余的钱粮用来安抚灾民呢?

    然而总拖着也不是办法,若是放任不管,灾荒之后的饥民很容易铤而走险,变成抢掠的流寇、造反的变民。何况受灾地点还是国都长安,这么多的灾民聚集在长安城里,一旦闹出事来,可是件大麻烦。

    万般无奈之际,皇帝只得采纳大臣们的意见,下一道紧急诏令,鼓动缺粮的百姓自己想办法,随丰逐食了。

    当长安的八百下净街鼓响起来的时候,六街九衢的坊门都在这单调而冗长的鼓点声中徐徐关闭,细细密密的雨丝也从天上落了下来。

    玄奘依然站在寺门前,抬头望着头顶的天空,白茫茫的雨珠连缀而成,从不可知的苍穹深处直垂而下,仿佛全都向自己的眼中落来。

    下雨天特别能唤起人们的悲心,在很多人的眼中,这满天的雨丝就如同尘世间忧伤的泪。

    玄奘此时就是这种感觉,他在想,正因为世间是如此的苦,这雨才会下个不停吧?诸佛菩萨的净土一定是不下雨的,在那里,满天的光明中,永远都只有醉人的香气随着花瓣飘飘落下……

    人间的雨还在下个不停,玄奘心中的郁闷也越积越深:这每一滴雨水,想来都是世间忧伤的泪所凝结;这雨中的每一位行人,心里也都藏着不为人知的辛酸……

    “奘师,你怎么还在这里?”一个小沙弥的声音唤醒了他,“要关寺门了。”

    “哦……”玄奘这才回过神来,冲那小沙弥施了一礼,便转身回寺中去了。

    大雄宝殿里,帷幔曳曳,香火萦萦。玄奘合掌跪在蒲团之上,默默诵念着《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帝。阿弥利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婆婆诃。”

    这个不可思议的咒语,完整的名称是《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又名《阿弥陀佛根本秘密神咒》,不过,人们更喜欢称其为《往生咒》。

    经中说: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能诵此咒者,阿弥陀佛常住其顶,日夜拥护,不令冤家为害。现世安稳,命终任意往生。

    一连三天,玄奘肋不沾席,始终跪在佛前诵持此咒,他不知道自己诵了多少遍了,金碧辉煌的佛祖端坐于巨大的莲台之上,神态宁静、眉目慈祥地俯瞰着他。

    一滴晶莹的泪水从他的眼中缓缓流出,滴在宽大的僧衣上。

    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了,父母、师长、同修、饥饿中的百姓、死于战火兵劫的冤魂,以及娑婆世界中一切苦难的众生……他们的面孔伴随这殊胜的咒语,在他的眼前忽隐忽现……

    就在这时,一个宁静而又充满悲悯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玄奘,你怎么了,是什么让你如此悲伤?”

    他抬起头,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头戴璎珞,身穿白衣的女子,面容绝美,神情沉定。

    不知怎的,玄奘觉得,她像极了自己记忆中的母亲。

    或许,母亲原本就是菩萨吧。

    “菩萨,”他虔诚礼拜,伤感地说道,“弟子自幼亲历战乱,眼见民不聊生。如今战火止歇而天灾又至。弟子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有如此多的苦难?弟子又能为那些身处苦难的众生做些什么?”

    “玄奘,你自幼舍俗出家,当深信因果。还记得在《维摩诘所说经》中,佛陀是如何开示舍利弗的吗?心净则佛土净。”

    《维摩诘所说经》是玄奘刚到净土寺做童行时学的第一部经,他当然记得——

    有一天,宝积菩萨向佛陀请教成就无上菩提的心法,当佛陀讲到“随其心净,则佛土净”的时候,舍利弗心中兴起这样的疑问:

    “如果菩萨心清净,看世界就清净。那么佛陀当年做菩萨的时候,难道他的心不清净吗?我想,不是菩萨心不清净,而是这个娑婆世界不够清净吧?”

    佛陀知道他内心的想法,就问舍利弗:“是日月不明亮呢,还是盲人看不见呢?”

    舍利弗回答道:“当然是盲人看不见。”

    佛陀说道:“众生烦恼根深蒂固,所以看世界总不觉得它是清净庄严的,其实世界本清净,只是你看不见罢了。”

    此时,螺髻梵王也对舍利弗说:“你说这个娑婆世界不清净,实在是大错特错。在我眼中的这片世界,就像自在天宫一样庄严美好。”

    然而舍利弗心中的疑问仍不能解,他说:“我看这世界,有高原,有山谷,有荆棘,有沙砾,土石山丘,到处充满了污秽,难道是我的眼睛看错了吗?”

    螺髻梵王答道:“众生修为不同,看世界才会有差别相。舍利弗,如果菩萨能以平等性智观一切众生,则必能见到娑婆世界也是美好的。”

    为了印证这一事实,佛陀便以足趾按地——刹那之间,三千大千世界化为极乐国土,天雨曼陀罗花,七宝池中莲花微妙香洁,微风吹动树林发出美妙的声音,有如百千种音乐同时俱作。在场的每一位菩萨,都发现自己坐在莲花座上。

    佛陀对舍利弗道:“你看,我们的娑婆世界本来就是这么美好,可是众生却感觉不到。就好比在天上,大家同一食具吃饭,随每人自身福德不同,饭色就有所不同。如果人心清净,就可以见到这个世界美妙庄严的一面了。”

    佛陀说完话后,把足趾收回,娑婆世界又回复了本来面目。

    还记得第一次在经中读到这个故事时,年幼的玄奘呆了很久,心想:照这么说,天堂和地狱都在一处也没错。同样的世界,随每人自身福德不同,感受到的外相也不同。心灵圣洁的人感受到了天堂,心灵污浊的人感受到了地狱。

    第二天,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景法师,法师连连夸他有慧根,并告诉他:“如果我们眼中见到的世界不够美好,先不要埋怨这个世界,而应先观照一下自己,看看自己够不够美好。”

    可是现在,经中的开示并未让他的心平复下来。

    “弟子知道,世间的一切表相皆出自众生的共业。可是,生死海中,众生是如此的弱小,又有什么能力逃脱?佛菩萨具足智慧,可以看到众生在业网中挣扎,循环往复,无有止境。那么,能否解开这张业网,让一切众生都不再为其所缚?”

    菩萨轻轻叹了口气:“这世间的众生彼此间虽然纠缠不清,归根到底都是独立存在的。修行人能使自己归于清净已属难得,又有什么能力去解脱别人呢?”

    “可是,菩萨不是普渡众生的吗?难道也无法解开这张业网?”

    “菩萨普渡众生,也只是告诉众生该如何去做,方可逃脱业网。至于解开……”

    菩萨轻轻摇了摇头。

    玄奘心中一恸,不禁流下了眼泪。

    “不必难过,”菩萨悲悯地看着他道,“世间苦乐相随,有大痛苦的人,才能够得到大智慧,大解脱。”

    “弟子不明白,请菩萨为弟子释疑。”

    “汝心中还有所疑?”

    “弟子心中有万千疑问,难以开释。”

    菩萨轻叹一声,温软柔和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荡:“世间万法盛衰,端在人心起灭。玄奘,汝心中既有所疑,何不直上灵山,亲问世尊?”

    玄奘心头一震,正欲再问,却见朵朵莲花自空中坠落,缤纷的花雨中,白衣菩萨悄然消失,整个大殿就此寂静无声。

    一切仿佛是一场梦,玄奘不明白,刚才是菩萨真的出现了,还是他西行求法的心愿太过执著,以至于心中起了魔障,做出这样的梦来?

    他站起身,望着莲座上巨大的佛像出神。

    佛像面含悲戚,垂眉下视,似乎也在看着他。那慈悲祥和的面容,令玄奘觉得他就像一个人,一个心中澄明,又充满智慧的人。看着他,便感到他是可以信赖的;看着他,便觉得一切魔障都会化成这漫天的花雨……

    “世尊,”他重又跌跪在蒲团之上,“弟子玄奘决意西行,远赴佛国,拜于金刚座前,菩提树下。以决心中疑难,以求我佛正法。此行不至婆罗门国,决不东归一步!祈愿我佛慈悲加护,使般若重耀于阎浮,令正教光大于中原!”

    说罢,他庄重地合什三拜,退步出殿。

    这是一个痛苦的夜,就在玄奘在佛前发下西行大愿之时,数万里外的中天竺,摩揭陀国那烂陀寺,另一个僧侣也在决定着自己的命运。

    “我这个年纪的人,已经没有什么命运可以决定了。”苍老的声音,飘浮在树影婆娑的暗夜之中,如同梦中的呓语,“能够被决定的是你们。觉贤,我跟你说的,你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师尊。”一个略显年轻但依然衰老的声音恭敬地回答。

    “如此,我便可以安心去见弥勒菩萨了。”

    “可是正法藏,您的行为可能不如法……”

    “没有如法与不如法,有人降生于生,有人降生于死。就如同一些花朵白天开放夜晚凋谢,另一些花朵夜晚开放白天凋谢一样。”

    “正法藏……”

    月亮从厚厚的云层中出来,淡淡的光华映照在菩提树下两个僧侣的身上。

    老僧穿着深红色的九带僧伽梨衣,眉毛和胡须都白得像雪染的一样,在月光下散发出柔和的光泽。

    此刻万籁俱寂,即便是光和声音也不得不对这等尊贵人物表示尊崇。

    看不出他的年纪,或许对一个年迈的老僧来说,年纪本身就是一种很荒诞的东西,听起来极不现实。

    倒是那个叫觉贤的僧侣,显然是他的弟子,能看出来已经年愈古稀了。

    月光中,白须老僧慢慢走向他的房间,他的弟子肃立于原地,目送着他,一动不动。

    老僧在自己的禅床上静静打坐,宛如森林中那些伟大的苦行者,宁静安详。

    他的法号叫戒贤,是东印度三摩呾吒国的王子,年少慕道,曾游历五印寻师访学,得到大乘瑜伽行派护法菩萨的真传,并从他的手中接过这座全印度最大的寺院。

    如今,将近一百年过去了,他已穷解三藏八万四千法门,总持如来一切法藏,无论道德、学问都为五印之冠,受到各国国王和僧众俗民的敬仰。人们都不直呼其名,而尊称他为“大三藏尸罗跋陀罗”,意为“正法藏”。

    然而,与声名相伴随的,除了学道的弟子,辩论台上的敌人,还有那驱之不散的恶疾。

    准确的说,后者才是他朝夕相处的伙伴,已经陪伴了他整整二十年,慢慢地融入他的肌理、关节,与他血脉相连……还将继续融入下去。

    他深深地厌恶尘世,厌恶这个身体。与他同龄的修行者大都已经灭度,为什么他还要留在这个娑婆世界中?

    难道是他的修为还不够吗?

    或许,死亡才是最高等级的禅定,不受任何声色干扰,全然祛除愤怒,不为世界所动。

    他决定,自行灭度。

    死亡是一场漫长的梦境,在这场梦境的尽头,他将到达他想要到达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这条路如此的漫长?他的心中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终于,一个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准确的说,出现在他面前的更像是一道光芒,而不是人形。

    人的形态被包裹在金色的光芒中,显得灿烂高大,难以逼视。那烂陀精美的法堂因为这个人的存在而显得狭小低矮。

    金色天人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声声叩在老僧的心底:“戒贤比丘,你是否知道你在做什么?”

    老僧立即垂下头,恭敬地答道:“戒贤一直希望能够往生兜史罗天,侍奉弥勒菩萨,听佛说法。不知是否能如愿?”

    天人道:“你广传正法,当可如愿。可是戒贤比丘,你为何直到现在还被死亡这个问题所困扰?”

    戒贤苦笑:“不,死亡对我来说已经不是问题,活着才是问题。我知道,所有活跃的生命之力最终都会在绝对中归于消灭。为什么我要例外?佛陀要我守着这具腐朽的肉身做什么?”

    金色天人缓缓摇头,他的脸被包裹在流动着的光辉中,难以看清楚表情:“你还是不明白。你以为摆脱了这个充满禁制的肉身,你的灵魂就可以得到净化了吗?”

    “可是,戒贤真的已经厌弃这个肉身了。”

    金人道:“佛陀说过身苦,却未说有苦就必须厌离于身。你于过去世中曾为国王,以暴政施民,故招此报。现在你应当观省宿业,至诚忏悔。如能在苦中安忍,勤宣经论,则病痛自会消除。似你这般轻生厌世,痛苦只会如影随形,终究难以解除。”

    听得此言,戒贤比丘心中惭愧,紧紧地伏在地上,至诚礼拜。

    金色天人接着说道:“我是曼殊室利菩萨。我见你想要白白地舍离此身,特来劝说于你。你是一个智者,信的是佛陀正道,不要做此不智之事。尽你的所学,大力显扬《瑜伽师地论》等正法,遍及未闻,你的身体自会得到安稳。”

    “戒贤明白了,多谢菩萨慈悲开示。”

    金人点了点头:“在遥远的东方国度,有一个僧人,乐通大法,远道而来向你学习。如今已经要上路了。你要安心等他来,为他授业。”

    戒贤闻听此言,虔诚礼拜道:“敬依尊教。”

    言毕抬头,那金人已不见。

    这时,天边已经呈现出一抹白色,僧侣与婆罗门晨祷的声音在不远处不轻不重地回荡着,阳光从窗格漏出来,温暖着戒贤的面庞,令他感到一阵舒适,他闭上眼睛,很快便睡着了……

    夜色正浓,长安大觉寺中的一间禅房里一灯如豆。玄奘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将一纸书笺轻轻放在书案上。

    他还是决定不告而别,就如多年前在成都,告别空慧寺和长捷兄长一样。现在,他又用同样的方式向大觉寺和道岳法师告别。

    想起道岳法师,玄奘心中便不由得一恸,这位老法师与他虽说只是临时的师徒关系,却始终对他掏心掏肺,如待子侄。

    就在昨天晚上,道岳法师还对他说了这样一番话:“玄奘啊,西行求法之事,暂且就先搁置一下吧。当今圣上对佛门还是礼敬的,你不妨先耐心等待一段时日,待朝纲稳定,边关安宁,那时再向朝廷申请出关,或可得到准许。到时老衲再给你多召集些人,大家一起走,胜算就更大了。”

    当时,他默然不答。常言道,事不过三。三次上表均告失败,他已经不再希求这种无效的尝试了。

    朝廷发布诏令,任由灾民出城,前往没有受灾的地方随丰逐食。对他来说,此时离开长安,应该是个机会。至于出关文书,只有到了边关再想办法了。

    而对于道岳法师所说的召集同行者一事,他早已不再考虑,毕竟是私渡。

    即使没有朝廷的阻挠,他对此也不抱太大的指望。想当初,圆朗等人是何等的热情,一遇到阻碍也就纷纷退缩了。这一路上不知还会遭遇到多少困难,即使有同行者,也很难坚持到底吧。

    人心是脆弱的,何必强求别人同自己一样?比起热热闹闹地上路,他更愿意做一个孤独的求法者,在寂静中跋涉,去一现宝藏,并把它们带回来,布施给苍生。

    一切准备就绪,他便静静地坐在书案前,等待晨鼓的敲响。

    长安实行夜禁制度,在晨鼓敲响之前,所有的城门坊门都是关闭的,他哪都不能去。

    他的面前正对着自己留下的书笺,这也是为了不连累道岳法师和大觉寺的同修,日后圣上问起,也好让他们有个交待。

    公元627年,秋8月,长安。

    清晨五更二点,随着太极宫承天门上敲响第一声晨鼓,长安城各城门相对的大街上街鼓齐声响应,这就是诗人笔下所描述的“六街尘起鼓鼕鼕”。

    清晨的街鼓按规定要敲三千下,共分五波。通常,第一波鼓响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到了五鼓时,人的眼睛便已经可以清楚地看清远处的物体了。

    这种早晚击鼓传达信息的方式给城市的管理者和市民都带来很大的方便,人们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鼕鼕”,鼕字音“冬”,想是长安人专门创造的。

    鼓声响起之后,最先开启的是长安城四周的城门,接下来便是各个坊区的坊门。

    在唐朝,门下省中设有“城门郎”这一官职,每个城门郎管理八百名门仆,轮流值班。当晨鼓响起时,当班的门仆会准时将统一保管的城门钥匙送达相应的城门下。

    各城门行人车马实行左进右出,正中间的大道是专为皇帝留的。

    在这密集的街鼓声中,东方开始浮现出一丝白光,雾霭中的古寺里传出悠悠的晨钟声,与长安的街鼓连成了一片……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玄奘头戴斗笠,肩背竹箧,踏着钟声走出大觉寺的山门。他面容平静,如同往常游学时一般上路。寺前的青石阶上满是露水,芒鞋踏在上面,发出有节律的声音,令人感受到一种慈悲、庄严却又不可动摇的力量。

    大觉寺的塔楼上,道岳法师静静地站立着,目光复杂地望着他的背影,街鼓声与晨钟声在耳边此起彼伏,恍如在为这个年轻的求法僧壮行。

    老法师的眼眶不觉湿润了,喃喃自语:“他终于还是走了……”

    “他疯了吗?”圆朗和另外几个弟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师父身边,不解地说道,“此时大战在即,没有过所,私自出关便是死罪,他难道不知?师父又为何不阻止他?”

    道岳法师一声轻叹:“为师哪里阻止得了他?”

    自从上回玄奘干脆利落地抗了圣旨,让他感到一阵恐慌和不安后,这一阵子,他的心态反而平和了,于修行上似乎又有进益。

    或许人就是这样,经历得多了,接受度也就强了,也就不那么容易感到吃惊了。

    不仅不吃惊,他的心中甚至隐隐有些羡慕。

    “也好,他能在有生之年解决心中的疑惑,这是他的福报。不像老和尚我,童真出家,修行几十载,却注定一生与妙法无缘……”

    “他能解决吗?”圆朗纳闷地说道,“他根本无法同以前的取经人相比,那些先贤们至少还有过所,有同伴,有资助。尽管如此,还是十去九不回。而他什么都没有,师父您真的觉得他能成功吗?”

    “你说的没错,”道岳法师缓缓点头道,“同那些求法先贤相比,玄奘确实有很多的劣势。但别忘了,他也有优势,足以弥补这些劣势了。”

    “优势?是什么?”

    “他年轻。”

    圆朗等人呆了一呆,一时不明白这算不算优势。

    法显大师踏上西行之路时已经六十三岁,其他的取经僧人至少也都在五十岁左右。相比之下,二十几岁就已名满天下的玄奘简直可以算是一个特例。

    “年轻真好啊……”道岳法师低声呢喃着,“圆朗啊,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就会明白我的话了……”

    钟鼓声声,玄奘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街角,他始终没有回一下头。

    道岳法师双手合什,为这个出色的弟子低声祝祷:

    “佛祖保佑吧……”

    西城垣北侧的开远门是踏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它通向遥远的西域。

    “开远门”顾名思义,就是打开通向远方的大门。

    在这座城门外的土堠上写着:由此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之所以不说一万里,是因为人们不愿意有离家万里之遥的伤感。

    “冬冬”的鼓声中,城门郎带领值班的门仆打开了厚重的开远门。

    多数时候,开远门都是进多出少。作为东方最繁华的都市,长安的吸引力是不言而喻的,大批西域客商不远万里来到长安;一些心高才大的河西青年也到这里来寻找机会;还有当年那些为逃避战乱而背井离乡的本地人,战乱结束后又纷纷携带家小返回故里……

    每一个黎明,城门外都会挤满各式各样等待进城的人,这些人中的一部分就永远地把家安在了长安。

    但是这几日不同,城门外萧萧索索,反倒是城门内侧挤满了急于出城的人,很多人还拖家带口。

    城门郎知道,都是今年这场突如其来的霜灾惹的祸,这些人都是打算出去寻条活路的灾民。

    这么多人出城,显然不方便一个一个地检查“过所”,事实上也没这个必要,反正皇帝都已经下令放行了,城门郎也乐得清闲,带着门仆们站在城门两侧,任由人群蜂拥而出。

    “这样也好,”一个门仆小声说道,“我早就说过,这长安城人也太多了!”

    “我说,你小子没挨过饿是不是?说这种没良心的话!”城门郎不屑地骂了一句。

    这时他突然注意到一个年轻僧人——头戴青竹斗笠,肩背一只旧竹箧,身上的粗布僧衣已经有些发白,赤足穿一双布条编结而成的芒鞋。这身装束在逃荒的人群里倒是毫不起眼。灾荒降临,很多小庙也已难以维系,逃荒的大军中时有僧人出现,本不足为奇。但他牵的那匹白马却是神骏异常,城门郎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马呢。而且,也不知怎么的,就算没有这匹马,他也觉得眼前这个僧人甚是出众,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却说不上来。

    僧人低着头匆匆地走着,经过城门郎身侧时,微微欠身,施了个佛家的问讯礼。他的神色恭谨甚至谦卑,却又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高贵气质。

    城门郎不由自主地合十还礼,心中暗想:这和尚好生面熟,在哪儿见过呢?

    正思忖间,却见那僧人和那匹白马已随着拥挤的人群,飘然踏出了这座当今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